云寒踏着积雪离开瓦瓦的寝殿,她啜泣的声音被厚重的门帘隔绝,只余下几分若有似无的哀戚。
他要去的偏殿名为瑞云阁,说是殿宇,实则是座依着假山修建的两层阁楼,墨州王生前为了照料瓦瓦的身体,于阁楼上下种满了珍贵药草,冬日里虽大多凋零,却仍能嗅到一丝残留的草木清香。
此刻阁楼灯火通明,人影绰绰,显然正有一场重要的议事在进行。
走到阁楼楼下,两名黑衣侍卫立刻上前阻拦,为首的正是司玉的弟弟阿篁。
阿篁现在跟随陆九莹身侧,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却挺着单薄的胸膛,眼神里满是敌意。
阿篁在赤谷城没少听花玲珑骂过云寒,说他是汉人的叛徒,不厌部的死士,更与萧明月势同水火。
“站住,没有九公主的命令,谁也不准上楼。”阿篁伸手挡住云寒的去路,声音虽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却异常坚定。
云寒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阿篁知道自己的武艺远不及云寒,腰间的佩刀不过是个摆设,但想到姐姐司玉对萧明月的敬重,想到花玲珑的惨死,一股勇气便从心底升起。他头一梗,下巴微微扬起,眼神里带着几分豁出去的决绝——你若要强闯,要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要么就别想上楼。
“让开。”
“不让!”阿篁梗着脖子,双手紧紧攥着腰间的刀柄,“你这种害死玲珑姐姐的帮凶,也配见九公主和萧娘子?”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个混蛋,不仅是不厌部的死士,还动手打了亲妹妹,简直就是个没有人性的牲口。若不是打不过,真想一刀劈了他。
云寒看着他这副螳臂当车的模样,眼底的不悦渐渐转为漠然。他懒得与这无知少年争辩,索性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廊下的朱红色柱子上,目光投向阁楼二楼的窗户,神色沉静如水。
阿篁见他不再上前,也松了口气,但依旧挺直了脊背,像一尊石像般守在楼梯口,时不时白云寒一眼,眼神里的敌意丝毫未减。
***
阁楼之上,气氛与楼下的寒冷截然不同,却透着一股更为刺骨的凝重。
乌日恒斜坐在西侧的毡毯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神色悠然。他对面的长桌后,陆九莹与萧明月并肩而坐,两人皆是一身素衣,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寒霜。
萧明月的脸色有些苍白,唇上毫无血色,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乌日恒。
陆九莹则端坐着,神色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长桌两侧,宋言和裴不了分坐两端。
阁楼角落的木架上,摆着一盆石莲花,花瓣微微耷拉着,显得有些蔫巴。阿若兰公主缓步走过去,拿起一旁的陶壶,小心翼翼地往花盆里浇了少量清水。她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仿佛周遭的剑拔弩张与她毫无关系。浇完水,她才转身,在乌日恒身旁坐下,拿起一方绣帕,轻轻擦拭着指尖的水珠。
乌日恒看着对面四人一字排开、神色冷漠的模样,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大,却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打破了沉重的沉默。
“你笑什么?”
萧明月最先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花玲珑的死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的心里,而眼前的乌日恒,在她看来,就是这场悲剧的间接推手。若不是他提出用易容术伪装陟兰,若不是计划泄露,花玲珑也不会惨死。
乌日恒收起笑容,抬眸看向萧明月,语气平静无波:“萧娘子还是冷静些为好。你这般模样,心底定然是已经将我视为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了吧?你认为我表面上帮你营救瓦瓦公主,实则暗中与他人勾结,泄露了计划,害死了花玲珑。”
“除了你和阿若兰公主,还有谁知道我们要用易容术伪装陟兰?”萧明月往前探了探身子,眼神愈发锐利,“难道我们会自曝计划,置自己于险境吗?”
阿若兰只是抬了抬眸,不做解释。
“那可不好说。”乌日恒直起脊背,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语气带着几分似笑非笑,“既然我有嫌疑,那在座的各位,何尝没有嫌疑?计划泄露,受益的人可不止一个。”他这话说得巧妙,既没有直接反驳萧明月,又将嫌疑引向了其他人。
陆九莹适时开口,声音清冷:“乌将军在漠北掌管情报多年,暗中的较量想必比战场上的真刀实枪还要凶险。你应是懂得凡事留有后手,只要明月进了南城,你有的是办法掌控局面。”她这话看似在质疑乌日恒,实则是在护着萧明月,将话题的焦点重新拉回到乌日恒身上。
“九公主,你这就是明目张胆地护短了。”乌日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既不愤怒,也不懊恼,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九公主心里十分清楚,这次行动泄露,绝非我所为。我与你们有着共同的利益,瓦瓦公主平安归来,我才能得到南城之权,此间,我没有任何背叛的动机。今天我坐在这里,就不怕你们质疑。”
陆九莹有短暂的沉默。
乌日恒的话不无道理,他在这件事情上确实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背叛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但以乌日恒在漠北的情报能力,终究也会知晓这暗中操控的人是谁。
眼下最重要的,是乌日恒与那些人,是否为同道。
“乌将军到了墨州,只见过骨都侯一人?”陆九莹问。
“公主何意呢?”乌日恒看她,“我是不该见谁,还是少见了谁?”
“我只是好奇,漠北来的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可以让左夫人与乌将军一道赴往。”
“九公主约莫是记岔了,王上听闻墨州生疫,这才派遣我前来一探,至于左夫人,难道不是因为右夫人有孕在身不便行动,这才换人前来吗?”
看来乌日恒不管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都难以撬动。
陆九莹看向萧明月,只见萧明月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襟,显然还沉浸在失去挚友的悲痛中。
“是啊,墨州生疫,诸州难安。”陆九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南城受到如此重创,百姓流离失所,玲珑她……也没了。”
乌日恒听着她的话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向萧明月,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破绽:“有赤谷城的支援,南城很快就能恢复如初。花玲珑的死固然令人惋惜,但逝者已矣,我们更应该着眼于当下。”
萧明月缓缓抬起眸子,眼神冰冷刺骨,像极了窗外的寒冬:“王上既委派九公主前来,自然会全力帮扶南城恢复元气。乌将军若真想为王上解忧,不如早些回到赤谷城,帮助那里的百姓解决牲畜疫病的问题,也好让他们安稳过冬。”
乌日恒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他拢了拢袖子,重新坐直了身子,语气带着几分试探:“萧娘子这是……要出尔反尔了?”
按照他与萧明月约定,只要他用易容术帮助萧明月伪装陟兰,成功营救人质,萧明月便将南城的控制权交给她。如今瓦瓦公主平安无事,死了一个汉女,萧明月却绝口不提当初的约定,显然是想毁约。
“乌将军怕是弄错了。”萧明月的态度十分坚决,语气没有丝毫缓和,“这南城既不是你我的家,也不属于赤谷城,我们凭什么用它来做交易?又何来出尔反尔一说?眼下瓦瓦公主安然无恙,你若真有所求,不如去问问公主的意思。”
她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乌日恒,不过是借着他的力量营救瓦瓦公主罢了。南城是墨州的重镇,岂能轻易交给一个漠北的将军?
乌日恒的目光沉了沉,他看得出来,就算今日花玲珑没有死,萧明月也会想方设法毁约。她对自己的防备从未放下过,又怎会将如此重要的南城交出来?他转头看向宋言,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说法。
宋言开口缓缓说道:“瓦瓦公主是墨州王唯一的女儿,如今墨州王不在了,这南城自然该由她做主。”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是站在了萧明月这边。毕竟,萧明月是墨州王信赖的人,而瓦瓦公主年纪尚小,性子懦弱,凡事大多听从萧明月的意见。
乌日恒曾笃定,中原士子素来标榜信义,总该比草原上快意恩仇的部族更守承诺。可眼前这般光景,终究是他想多了。也罢,这世间哪有什么南北之分,但凡身为血肉之躯,便难逃私心纠缠,为了些许利害,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
“好,好啊。”乌日恒连说了两个“好”字,缓缓站起身,对着陆九莹等人作了个揖,语气依旧恭敬,“西境天寒地冻,九公主一路鞍马劳顿,又怀着身孕,还请早些安置歇息。萧娘子的伤也还未痊愈,更要仔细静养才是。宋将军、裴将军,我先行告辞了。”说罢,他扬了扬袖,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这天,很快就亮了。”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警告,又带着几分不甘。众人都明白,乌日恒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今日的谈判失败,不过是新一轮较量的开始。
乌日恒转身离开了阁楼,始终未发一言的阿若兰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看了看陆九莹与萧明月,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轻轻颔首示意,随后便跟着乌日恒的脚步走了出去。
***
阁楼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萧明月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陆九莹连忙伸手扶住她。
“你怎么样?”
“我没事。”萧明月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只是没想到乌日恒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他不是轻易答应,而是知道今日再争下去也没有意义。”陆九莹叹了口气,“乌日恒心思深沉,我们以后要多加提防。”
阁楼之外,乌日恒刚走下楼梯,就看到了靠在廊柱上的云寒。
云寒立刻站直了身子,快步走上前,目光落在乌日恒脸上,试图从他的神色中猜测谈判的结果。
“主子,怎么样了?”云寒低声问道。
乌日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沿着积雪覆盖的小径缓步前行。
云寒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敢再多问。
走了一段路,乌日恒才停下脚步,踩了踩脚下的积雪,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你那个妹妹啊……”乌日恒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复杂。
云寒心里一紧,连忙问道:“她,说什么了?”他知道乌日恒说的是萧明月,虽然他与萧明月立场不同,但听到乌日恒提起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在意。
“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乌日恒呼出一口白气,语气平静,“让她交出南城,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们想从瓦瓦公主那里入手,想必也晚了些。论拿捏人心,你妹妹确实不遑多让。”
云寒的神色瞬间变得凶狠起来,眼底闪过一丝杀意:“主人,需要我去处理一下吗?”
乌日恒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左臂:“她夫君不在了,但兄长还在,你这条手臂若是再被废,这辈子就再也拿不起刀了。”
云寒低下头,脸上露出几分羞愧:“是奴无能,没能为主人分忧。”
“不是你无能,亦不是我却步。”乌日恒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方的夜空,眼神深邃,“只是对手越来越多了……”
“还有谁?”
“龙生九子,个个都是桀骜难驯的主。想坐稳这草原的汗位,乃至问鼎天下之主,哪是那般容易的事。他这一回去,怕是刚踏进门,就要直面虎视眈眈的对手了。”
云寒听着乌日恒的话,似懂非懂。
“但对手强好啊,只有强者,才能与之较量,才能无所畏惧。”乌日恒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起来,“走,我们回家。”
说罢,乌日恒转身走入漫天风雪中,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在积雪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云寒连忙跟上,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瑞云阁的方向,眼神复杂。
阁楼的灯火依旧亮着,像一颗孤悬在夜色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