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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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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

冬天的风一阵一阵的,刮着没有绿色植被的大地。老人们身穿簇新的深色棉服,头和手戴得严整,行走在街头巷陌。

要过年了,父亲买一兜东西进家,电话铃在响,他鞋也没换就去接——是三儿的电话。

“啊,刚进屋。你刚打吗?我出去买些东西。”

“爸,过年还差啥了?”

“不缺啥了,现买也来得及。唔,今年冷。别回来了,大老远的,也不好买票。”

其实,这些天父亲去了好几次车站。在拥挤的人群中,他努力望着滚动显示的电子屏,上下追随车次变化;看售票窗前,站着一排排的队伍。

出站口,涌着喜气的人流,人们拖提大包小裹往外走,翘脚抻脖的亲友们陆续迎上去,亲亲热热。父亲站在那儿呆望。

在北方,天降大雪。商业街,依然是熙熙攘攘来往的人群,人行道上摆着一排排一沓沓对联福字,卖的人时不时抖落上面的雪。

晓友走到“中国邮政”门口。他在台阶跺跺脚,扑打身上和帽子上的雪。

在邮政储蓄窗口,晓友照着一个小本子填写汇款单。然后他去邮寄包裹,填写单子,柜台前一针一针地缝上为检查留的口儿。

1

腊月最后一天的下午,人们都放假了。从北到南,家家户户洋溢着红色喜悦:门上贴了对联,窗户布置了闪烁的彩灯,阳台和小院一样,也挂起红灯笼。

饭厅里,父亲居中,围坐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媳,还有小重孙,桌上酒菜摆满。

“喝,喝酒。”老父亲先举起杯,大家共同举杯,清脆地撞击,然后动筷吃起来。

“老三几年不回来了?”

“媳妇病了,他哪能离开。”

“老三结婚爸没少帮他。”儿媳说。父亲说:“你们那时我没有条件。”

父亲拿出准备好的红包,“压岁钱!”一个一个分发,说:“又过了一年。”

孙子们纷纷起来拜年,高高兴兴接着。

屋内是放大的电视声,屋外是密集的鞭炮声。电话铃响,大儿说:“准是老三。”父亲去接起:“好,挺好的。都在这儿,热闹着呢,你不用惦念。你们也好吧……”

众人散去,屋里剩下父亲一个人。厨房里堆放着剩的菜,还有洗涮的水迹。

2

初五,父亲来到大妹家。从前年开始,他迁了户口办了老年证,乘车不用花钱;两家都离停车站不远,来往很方便。

兄妹坐着说话儿。“三儿还不能回来?”“媳妇那样,离不了人。”“你去他那住一段。”“那么远,得倒好几次车。到了这年纪,不能帮忙,去给人添麻烦。”“过年身体咋样?”“胃不舒服,老睡不好觉。也瘦了。”“老年人瘦点不碍事,都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太瘦也不好。”“到医院去了吗?”“年前去了,血、尿化验正常。”“多检查几项。”“做了生化五项,没查出问题。”“血压呢?”“略高,90—140。”“以前咱妈脑出血,就是血压高。血压不太高,应该没啥事。”“过了年再去查查胃。”

窗外,一棵腊梅独自开放。花儿是白的。

初八,医院和其他单位一样开始正式上班。医生们说着拜年话,聊过年的一些事。父亲坐在唐医生桌前,唐医生笑着说:“过年好呗。哪又不舒服?”“胃疼。”“做钡透,还是下胃镜?”“做胃镜。”“住院吧,点一点,用最好药,顺便做个全面检查——没事儿,你不用在这住,点完就回去。”

第二天,父亲早起没吃饭,他懂得要空腹检查。到医院办了手续,开始采血,留尿,去做b超,下胃镜,折腾了一上午。

回病房里,他很虚弱,躺上床,点上了药,闭眼慢慢喘息。

孙子来了。坐在一边儿玩他的游戏。点滴结束,孙子的游戏也结束了。

老人回家,到厨房掀锅盖又放下,到厅里,他翻了一页台历,躺到沙发上。

电话铃响起,父亲起来看电话显示的号,是三儿的电话。

“爸,出去了?我方才打了两次。”

“啊啊,我到海边走走。没啥事。你不要惦记,我挺好的。”

点了七天,父亲决定不再点了。办理出院手续,父亲吓了一跳,问:“怎么这么多?”窗口里的女人待理不理:“这个问医生,跟我们说不着。”

唐医生没在诊室,父亲问一个小医生:“都什么药这么贵?”“都是最好的,进口药。”“我原单位在外地,这些也报不了。”“这么大岁数,留钱干嘛?钱不给自己花给谁?”

“花钱也没好啊。”“再点一段儿。”父亲看了看他,说“算了吧。”

父亲回家,上床拉过被子,拽过一个圆枕头搂着。他感觉冷,爬起身打开电褥子的电源开关。

这电褥子是豪华型的,是他和老伴一起买的。记得是在一家宾馆,“厂家”包了几个房间,请一群老头老太太轮流躺上体验。还赠送保健书,端茶水,坐着提供按摩器,免费按摩。老两口每次去,那儿的年轻人都热情有加,殷勤介绍,说产品有十大功效:降血脂,降血压,预防心梗,脑梗……

“腰疼?最有效了。”

有老人说:“加热,理疗。那热炕头还治病呢。”

父亲拍板儿,说:“买吧,你腰腿疼,多年了,也享受享受。”

床头的电话响,父亲费力接起,“喂,”

“爸,看什么了吗?中央10套,你愿意看的……”晓友在那边说。

父亲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缓慢地说:“啊,百家讲坛,宋朝的事。看呢,还行。你忙吧。”

父亲躺着看。以前他批评老伴和儿子在沙发上躺着看电视,如今他在卧室里安装了电视。

3

海边小山。父亲站在崖边。他眼瞄着远处,翘着下巴,长久不动。

闺女来了,老远就喊:“爸!你在这儿呀。多冷啊。”闺女是刚下火车,她在外地。她每次回来,是老父亲最快乐的时光。

“你来怎么也不告诉一声?”父亲拉住包的带。闺女没有完全松手,拉着另一个带,她知道,父亲年纪大了,不比从前。闺女卡巴着眼,说:“车站那么远,不想让你去,俺一个小百姓,不要那么高规格。”然后就嘻嘻笑。

父女俩走过菜市场,在一对小夫妻的菜摊前停下。小媳妇热情打招呼:“大爷,这是上哪了?”小伙儿悄悄说:“这好,那个别要了。”从袋子里边挑了许多。

“我闺女,刚下车。”父亲向他们介绍闺女。多年来他一直在这买菜,有一回,小夫妻多找了钱,老两口跑回来给他们。

闺女是勤快人。她刚放下包,就在厨房里忙出了响,一边做饭菜一边清理擦洗厨具。父亲站在边上看,一会走出去,一会走回来,“你妈在的时候,我们就在小两口儿那买菜。”闺女答:“我也摆过摊儿,做生意杀熟客呀。”“那两口子人本分。再说钱花给谁都是花。俩人也不容易,是外来的,孩子不能带,放在父母家。”“菜不错!”“他们给留的。哪天不去还觉得对不住。”“上套了吧?——别说,价也不贵。”“买卖讲个诚信。”

门铃响,孙子来了,“爷,姑,明天去我家吃饭。”他进屋转了转。

爷说:“你也不小了,二十多岁了,不能总呆在家里……”

孙子站在他身后,比划着手。老人没有回头,神色淡然。他什么都知道。

饭桌上,闺女说:“说他干嘛?惹得生气。”

“以后不说了。”父亲吃着说。

饭后,父亲坐到小凳上泡脚。两只脚交替放入盆,盆热腾腾冒着气,他说:“不加水了。”闺女把壶提走。

父亲拉着耳朵,慢声说:“现在饭吃不了多,再好吃也不敢多吃,胃不行了。”

“要少吃多餐,多吃些水果。”闺女说。

父亲说:“我不能这么吃,得蒸熟了。”

闺女说:“行,我给你蒸一下。”

闺女回来看了表,蹲下用抹布擦地。

父亲擦干脚,坐到沙发上搓脚心,“你妈在,我就说,能吃时别舍不得,等老了吃不动,吃不消,想吃也不能吃了。

“你妈会过,舍不得花钱。她走那天买了一堆菜,说是便宜,一元包了。我说能吃吗,她说挑一挑,烂的不要,还是剩的多——哎呀,你都多大岁数了!攒钱干什么!”

父亲站起来,“咱们也不是吃不上穿不上,我有劳保,她也有了,一月又添几百,你们还给钱,花不了。”向前走两步,“我说咱们能活多大岁数,吃点好的呗,别舍不得。这老婆子……”

4

父女俩到海洋馆看海豹表演。座椅上,父亲身子前倾,抻着头,一会儿又恢复挺直身子。海豹做出各种神奇的表演动作,父亲惊讶得张开嘴;海豹平复了,他才放松下来。

海边漫步,遇一洼水,父亲不绕行,跳了过去,闺女要扶他,父亲摆摆手,“不用,还行。”。

“老友”跟过来。父亲介绍说:“哎,这是我闺女,从外地来。你先溜达吧。”走了一会儿,父亲回头说:“我们爷俩说会儿话。”老友还是跟在后边,远一点跟着。

“爸,他咋还跟着呢?”闺女小声问。

“他就一个人儿,平时跟我唠唠家里的事,也没处说话。找个后老伴,跟他吵了两次架,走了。到人家那窝孩子家去了。他自己的孩子呢,因为不同意他找老伴,生他的气,也不理他。”

闺女以往都是天暖了回来,这次是为了父亲过大寿。生日庆祝酒宴,摆在富丽豪华的酒店里。儿子的好友同事一大帮,来随份子,喝大酒,热闹无比。老人陪到最后。

回家里,父亲找出一摞照片,说:“照片你们的都给你们自己,小鹏的给寄走了。”

闺女边干活边说:“别忙着‘分家’呀。使使劲儿,超过一百岁!”

“老妖精啊!”父亲说。

“啥也不愁,多好。百岁后我们给选个好地儿。”

“有啥用,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5

闺女要回去了,父亲为闺女捆行李。他自己搓的长绳,用这绳上下横竖拉紧绑住纸箱。他岁数大了,有点喘,但活儿一丝不苟,严肃认真。

闺女走了,父亲的屋冷了。家不如外边暖和,他常呆在外边。

春风吹起,马路中央干得发白,两旁还有点湿。在城郊,土是软绵绵的,人走在上面懒洋洋,风里面裹着的是暖洋洋的光热。人们笑眯眯的,脸上去年夏日留下的颜色又从每个毛孔隐隐约约地渗出来,水分和空气一起蒸腾。

父亲踽踽独行,有时坐自带的小凳上休息。路过卖水果的,他“熟视无睹”。

老伴在时,常因买两样或更多的水果拌嘴。他说每次上街买一种,回家不搁放。他别的活不做,但水果要亲自洗。他舍得水,洗得认真,洗得干净,洗完俩人坐下慢慢吃。他的观点是:买一样吃一样,现吃现买——当不了俩人经常上街;每天闲着也是闲着;吃就吃新鲜的,买回来放一宿不好,和买处理的不就一样了吗,还多花钱。然而拌嘴是常有的,每个人的性情没法儿改变。现在一个人不用吵了,可他连买的想法也没了。

老友来和他聊:

“你有个好闺女!”“好的都离得远。”“好歹你有个念想。哎,你和你邻居咋样?”“你的都跑了,来逗我?”“那个太小,后找的,怎么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嗯,还得原配。”“人不在了,说啥也没用了,可眼前总得有个伴儿。”“这么大年纪了,还扯啥,留一堆萝乱!”

老友抽烟,递过来,“来一根?”

“不抽,一辈子没抽过烟。”“一辈子不抽烟,还不喝酒,那有啥意思!”“等抽大烟了。”“啥?”“等上大烟囱了。”

老友吸口烟,说:“老于走了。”

“啥时?”

“前天,跳的楼。我赶上了,摔得……我两天还没缓过来哪。”

父亲拎了一点儿买的东西回家。开开灯,进厨房,摆弄锅。

门铃响,是二儿,手里提着一袋饺子,“别做了,我从饭店带的。还热着呢。”

父亲熄了火,回屋放下桌子。

“我岳父住院了。”二儿把手中的饺子放到桌子上。

“啥病啊?”“中风了。”“看上去挺好的……”“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那么胖本来不是好征兆。”

父亲吃着饺子,低头说:“给你一把钥匙,”从桌子上推过去,“我不在时能进来屋。”

“你不在时我也不来。”

“年纪大了不愿动,你们来了,好自己开门。”

医院里,老亲家躺在床上,同时点着几个瓶子。父亲站在床前问:“能走路吗?”亲家母说:“走不了啦。”

父亲看点滴的瓶子问:“点的啥?”

“缓解的药。”亲家母答,看到老头子焦急的眼神,连忙把尿壶放进身子下。

病房里,一个病人由家人抱着下地,其他的躺着看来的人。

夜里,父亲睡不着,起来到厨房的窗前,看外面凌乱的雨。窗子对着的那棵树,适逢花季,有很长一段的花期;树下是他和老伴乘凉择菜的地方,风雨中,花蕊落在石桌、石凳和甬道上。

他烧水。把暖壶剩水倒了,灌上新烧的水,把杯中的水倒了,用烧开的水烫一下杯子,注满水,端回方厅来。

他坐在沙发上,喝口水嘘口气,一下一下,两眼泛着迷蒙,两耳倾听着外边。蛙在雨中,用“美声”鸣唱……

三儿上一次回来时是傍晚,蛙在楼后持续叫。

“哪来的蛙呀?”“屋后存了雨水,总叫。”

“这是给你的茶。”“上次的还有呢。现在少喝了,喝多了睡不着……”

回卧室,父亲打开床头灯——这灯还是和三儿一起买的呢。父亲在灯下翻看《参考消息》。窗外,雨滴声变稀了,蛙不太叫了,已是天近黎明的时分。

6

北方市场,晓友手机响起,父亲来电话:“你以前来家说坟的事……”

晓友有些愣,忙说:“啊,行,您看怎么办?”

“祖坟要修也很麻烦。你老爷爷的坟在西岗,没有了坟头,地早就平了,我和你大哥今天去看了,庄稼还没开始收……”

晚上,晓友开门进屋,开开灯,看电话显示:父亲来过电话。柜子上摆着带框的照片,晓友注视了一会,又翻了几页日历。

晓友坐下翻那个小本,然后拨打电话,“大哥,爸今天去乡下了?”“啊,他置办的东西,烧了纸。他过去不信这个,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他还找了老爷爷的坟地。”“爸的身体还好吧?”“他说胃疼,睡不着觉,我看就是老年抑郁症,他不让人说。你有空跟他唠唠。”“好,好。”晓友放下电话,起身出门,把门反锁好。

太阳早落了,西面的天空呈现溶溶绿色,空气在轻轻颤动;灰黑的楼房看上去轻飘飘像浮动的木筏。

晓友穿过楼区,走进一个楼道,开开门,是一个大的三居室。

晓友在柜子、抽屉里找东西。里面尽是些药。

“找啥呀?”另一个屋有老人在问。

“找胃药。”

“你吃呀?不舒服啊……”

7

早晨,市场里,晓友拎一袋子药,对摊床里的一个女人说:“给个包装,刘姐,还得麻烦您缝好。”那女人拿过一个纸箱和编织袋,“给谁邮哇?”“一位老人,亲戚。”

“现在老人不缺药。”旁边的人说,“我家老爷子总买药,听广告说好就买,家里头堆得全是。”“别让他看广告!”“天天看电视,听广播,你挡得住吗?能删下去吗?全他妈的神奇疗效,全是狗屁专家教授。”“老人最好骗,惜命。”“小区到处是小广告,发到门儿。也不知怎么搞的,他们都知道哪家有上岁数的。”

晚上,晓友进屋,打电话:“爸,今天给您邮去了胃药。好几种呢,你吃吃看,看有没有疗效。都是中药,没什么副作用。”“是药三分毒,少吃为好。”

“睡觉药,还吃吗?是不好开。我还是邮给大哥,放他那,让他按时给你送。”“吃多了不好,伤脑。吃少了不顶用。”“降压药还有吗?”“还有,血压现在不算高,低压90高压140。”“还挺好。上次的降压药医生说挺平和的。”“这药贵呀。”“我们能报。”“这种药是自费的。药店里有。”“我们这和你们不一样。”“你工作挺好的?要照顾媳妇,一天够你忙的……”“今天天气,我看预报有雨。”“还没下,阴着呢。你那呢?啊。”

父亲撂下电话,关灯。也睡不着,蚊子在耳边响,开灯起来寻,站在床上看。棚顶有一个地方像似有,用苍蝇拍子打一下,发现是以前的血迹。

父亲躺下,望着棚顶想:

三儿帮他打蚊子,他说:“你回来了,来的人多,带进来的。点蚊香,对身体不好。等白天我喷喷药,开门开窗吹一阵。”三儿用拍子在棚顶打着一个,“这么多血,是刚咬的。”

父亲熄灯。坐着拉耳朵。

拉完耳朵躺下。他还睁着眼,听楼下传来垂拉门落下的声音,那是夜店打烊了。他翻个身,床在响,听外屋似乎有动静,他去看门锁,重新反锁上。他在柜子里找出蝴蝶状小灯,在墙下插座插上,这样下地时有点亮。抬头看时钟,时针已指向1点。

8

天热了,草木的叶子阔圆,绿色变重;花变得轻飘了,像粉一样失去了光泽。

父亲出门,习惯带着一袋垃圾。走在楼梯口,碰上女邻居,老太太搭讪:“出去呀?”父亲“啊啊”着走出去。

碰着老友。老友跟他开玩笑:“她——哎,她是不是真有意思?比如,到你家借些什么东西?”“借东西,是啥时候的事,现在还有谁借火儿,借碗酱油什么的?有借的功夫都买回来了。”“这借口是过时了。她去你家,对吧?”“问我家有没有气儿,或者停没停电?说不知是不是她家的坏了,要不要找人修。”“就是借口。”

“她那女儿咋样?”“看着还行吧,她说‘女儿行,女婿还不行呢。时间长了跟谁也不行。’”“老太太有意思,肯定的。”“介绍给你?”“我,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了!”

“咱们是大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就剩个脑袋了!”两个人笑起来。

父亲回家做饭。下面条,下一点儿,水哗哗开,又下几根儿。

9

盛夏,蓊蓊郁郁的树像成熟的稻谷。老人们在阴凉处打扑克,下棋,呼哒着扇子。父亲坐在家里搓绳,家里的麻没有了,有尼龙丝,他分股儿慢慢搓。他以往就是这样为子女们送行,为他们搓绳捆绑行李,送他们下乡,上学,工作,远行。

父亲上街买中午吃的。商场里很凉爽,只是人少,冷冷清清;走在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买,营业员只有冷漠的眼和脸。

市场上,一排排棚子底下,熙来攘往,人声嘈杂。父亲走了不远,又掉头回来。不买东西吧,对不住小夫妇的热情,买了菜不做,就放坏了。

市场的边角,有空闲的地儿。一些退休的人不买东西,每天像上班一样来这里,摞起货箱,或站或坐,打扑克。这里热闹,是人的聚集地。退了休的男人撂下饭碗,就溜达到这儿。父亲不参与,他从年轻时起,就不打扑克,上班之余做些家里需要他做的活儿。退了休他也不打扑克,不摸麻将,不喜“耍”钱。

街边,有两棵大树,白松鼠似的干,秃秃的,零零散散地挂着几串香蕉一样的叶子。父亲碰到老友,问:“好几天了,也没看见你。你怎么啦?”“难受。我楼上的,人也不常出来,见着几回,拄着拐。头两天,他对门先闻到有味,叫不开门,报了警,找人开开门,人都死了不知多少天。”“他没孩子?”“人死了,人来了,有好几个。开始还打起来了。”“为财产!”“你的子女孝,给你买房子,给你送吃的,到饭店给你过生日,还有闺女给拆洗被褥棉袄……我死了都没人收。说不准哪天走着走着就倒下了。老话叫暴尸,遗臭万年。倒下了还吓着人,被人骂。”

父亲说:“咱们一块走,我让他们一起收殓。”老友不说了,眼里闪烁着感激的光。

阳光热烈地照耀,蝉在树荫里连片地鸣叫。父亲坐在大妹家说话,堂屋前后开着门通风。

“咱爷爷的坟能找到吧?”“那个位置,能。”“在西岗的中间吧?”“地点没问题。当初平整地时,深埋,上面有石板。挖挖就知道了。你怎么问这个?”“三儿以前问过。等将来告诉三儿吧”

父亲又说:“捎来一些旧衣裳,这些东西放在我那也没用,你看有用的挑一挑,不用的就扔了。这件绒衣是你嫂子的,也没咋穿,不嫌乎你就留着。”

10

入秋,早晚儿有了凉意。太阳落山了,大儿子送来吃的,放到桌上,是虾仁和米饭,他刚从饭店回来。大儿进卫生间撒尿,然后洗手,对着镜子看,说“胡子也白了。”老父亲没应答。

“快吃吧,凉了。那我走了。”

父亲躺着不愿动,他按遥控器打开厅里的电视,看体育频道,放的是足球比赛。快节奏解说的声音,赛场的叫声,遮掩老人空虚的内心。

老人想往事:老伴在厨房里做饭,他站在厅里看电视。他愿意看新闻,重要的要凑近看,放大些声听,或者要求老伴停停活儿,悄悄的。不好看的内容时,他哈腰在地上找东西,捡起地上的头发和丝絮。

早上晚上他都给老伴放几种药在一个盒盖里。老伴多睡,他叫:“起来,别懒。”每天他给老伴打针,是降糖的肚皮针儿,“你得学会喽,我要是先走了,你自己照顾自己。”老伴听着,眼里闪着泪花……

父亲站起来,走到凉台。西方太阳刚刚下山,东方天空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灰白如银盘——尽管大地还残存着白昼的颜色。树木及其叶子都很完整,但有着均匀的空隙。父亲习惯性地在那伫立,看来往的行人,也像没看什么。

11

秋渐深,植物知道,年轻人整天忙碌,没感觉,只有老人心里清楚。

早起,父亲在储藏间收拾东西,有绳子,有蒸屉,盖莲儿,有三儿寄东西的很多包袱皮,整齐摆放着。有一包瓷器餐具,他一直没舍得用,把它拿出来。

来到菜市场,他把那包瓷器给了小夫妻,“我这岁数不用它了。这是儿子给的,送给你们了。”“大爷,你多长时间不来了,留了好几回菜……这些带回去。”撕撕把把,父亲拗不过,还有周围的人在看,便接了。

父亲到浴池洗澡。

他身体干瘪,皮肤没有弹性,小心翼翼坐着冲水。身边有欢蹦乱跳的半大小子们闹着。

老人选了一位老一点的师傅搓澡,说:“轻些。用我的毛巾。”递给人的是掉了毛透亮的老毛巾。

晚间,父亲坐在沙发上喝热水,眼眯缝着,呵出气。眼前放着的小凳,让他忆起往事:

那时,他的头发是油黑的。他和邻院儿的木匠切磋,自己学做工具,打家具。他只用卯和胶不用钉,用圆规三角板画角。这个小凳,是用剩料做的,几次搬家都没舍得扔。吃饭用的折叠桌,也一直伴随。

电话铃响,是晓友。

“今天老人节呀,爸,节日快乐!”

“今又重阳啊。”

“天好,出去走了吗?”

“啊,走了,到海边小山。你也不容易,多注意身体。以前你说得对,老来伴儿呀。你要注意身体,天气凉了。”

晓友眼有些湿润,放下电话。他接水擦地,然后打开两面窗通风。

父亲要睡了,先到卫生间刷牙,他把余下的牙膏一点一点地挤净,慢慢刷,然后用余沫刷牙套。他照着镜子,镜中是黯然的脸,他用手拉一下脸又慢慢松开。

夜,父亲一直躺着,从没拉窗帘的窗子看天空:弦月已经过去了,有几颗星星闪耀。

蛐蛐已进了屋,在近处叫;蝴蝶灯在地脚线上明亮。

12

早晨,父亲拿下晾衣杆上的袜子,坐沙发上翻正袜子,穿上,然后揪正了,抻均匀,袜口套上衬裤口。

吃了饭,父亲收起使用了多年的粗瓷碗和旧的木筷子。筷子上刻着一条刀痕,是特意做的记号,为了不和别的筷子弄混。他患有胆结石胆囊炎,有时疼痛,曾怀疑患了肝炎,怕万一传给别人。其实他常做检查,肝功正常。结石是有,做b超能看得见,大概有高粱米粒大。

老人把钥匙放在桌子上,提着小凳和袋子走出。带上门,又拉了拉。一袋菜,他送邻居,放到门口。走到垃圾箱,把那袋碗筷放进去。碰到人,“出去走走?”老人神情淡定,“走了。”

父亲拎着小板凳和一个小袋,走出胡同。在树荫外,有俩老头儿在下棋。他们一只手下棋,另外的一只手不闲着,一位手里上下倒动两个木棋子,一位不停码着吃掉的棋子。站在他们身后看棋的有好几位。父亲坐在小凳上休息,他在等老友,他们约好了的。

痴呆的老苍撅的撅的走过来,一个小孩追在他身后挂树枝。父亲去把树枝取下来。

风吹过,树叶刷刷地响起来,人裹起领子。长着棕色毛的虫子在地上缓缓蠕动着,它往哪里去呢?风卷起它身上的毛,如未成熟的谷穗。

树影缓缓移动,覆盖到人们头顶、身上,下棋的看棋的一起挪了地方,挪到阳光下。老友还没有出现。

父亲走上小山。人工种植的菊花艳丽竞放,锦簇花团里还存有早晨获得的露水。父亲坐在小凳上,静静地观看山下。

坐累了,父亲来到山下的树林。这里树荫环覆,草丛成绺倒伏。父亲走进树木稠密的地方解手,回来整理腰带和裤拉链。

北方市场,晓友接到电话:

“是大哥呀!什么,爸走了!啥时候?怎么突然……”“你回来不?”“我……回去。”“详细情况回来说吧。”

13

火车上,晓友朝向车窗外。窗外闪过田地、山丘、成片的树林,阳光、树林、田野都是黄的。

天暗下来,晓友躺在卧铺上。在车轮车轨的碰击声中睡不着,他想三年前的事:

医院监护室里,小鹏让拿他的包,从包里拿出手机,钥匙,还有银行卡,一个小本,说:“我有老父亲……你知道,……母亲刚去世,他受不了……我的事不要让他知道,他,拜托你……我家的事你都知道,……晓友……还有借你的钱不够还……”

小鹏和晓友在大学时非常要好,大学毕业他俩一起分到了一个城市。后来,晓友摊事坐了牢,媳妇离他而去。小鹏为晓友请律师,四处奔走,常去监狱探望。后来,晓友出狱,做起水果生意。

在小鹏遭遇车祸前几天,小鹏的妻子因病刚刚去世……

14

晓友按照小本上的地址,找到了小鹏父亲家。

屋里,一家人忙着制作准备各种祭品,见晓友,大家都楞了。晓友自我介绍:“我是晓友,是小鹏的朋友。小鹏三年前出了车祸,已不在人世。三年来接打电话的是我。”众人呆站着。

大哥说:“你的声音还真像,我们谁也没想到……只说小鹏这些年不回来。还没吃饭吧?一起出去吃。”

晚上,晓友躺在父亲的床上,打开床头灯,床头还整齐摆放着一摞参考消息和健康杂志。晓友打开电视,电视节目是在体育频道,那是老人临走看的台。体育节目给老人一些动感,一丝激情。晓友拿起枕头垫后背,发现好几个小瓶,细看,原来是自己给老人寄的安眠药。

晓友来到厨房,开开灯,那里拾掇整齐,两块抹布搭在橱柜把手上。

在洗手间,晓友尿尿,看镜台前的牙缸,空的。

15

清早,大哥来了,拎着一袋豆浆,一袋油条,一袋茶叶蛋,说:“早饭简单吃点。”

晓友拿来那几瓶药,大哥看了不好意思,“原来只给他一点儿,有时候给忙忘了,老爷子没药,一宿睡不着。后来就多给他,谁知攒了这么多。”

殡仪馆,亲人围着制冷棺站着。晓友被引见给姑姑,姑姑眼圈涌出泪。姑姑说:“谢谢呀,这些年,让老人有个念想,让他支撑到现在。他身体这些年越来越不好,遭罪。安眠药吃少了,还睡不着,他又不敢多吃,怕人变糊涂不会处理了。他说也想在屋里安安祥祥吃了药,像睡觉一样走了,可他怕影响房子,以后孩子们住或者处理时不好……

“他也想跳崖,想投井,那简单,可他怕给别人麻烦太多。他说人死了,别让活人受罪。”

老友来了。

他上了香,哭了,“让我再看你一眼,你解脱了。我临了哇,又变了主意……”

在火化炉外,晓友把骨灰收了一部分,收在一个自己带来的罐里。灰已燃尽,但还散发着热量。收集中他发现一微小的钢丝,那大概是老人的牙套上的。

留下来的人一起到坟场。晓友半蹲半跪烧一摞纸,秋风过,纸屑飞扬。

一个小孩,姑姑的孙子蹲在跟前,他手里拿着一支钢笔。他说舅爷把笔和本给了他,还有一个钱罐。钱罐装着硬币,都是分币,是过去买东西时找零的,那是两代人的“功绩”:零钱一点点攒着,有的兑换给开食杂店的亲戚,再有过年包饺子拿几个洗了放进去。后来可以花的角、元都已陆续用了。这些年,老人有意识地花掉零钱,不存了,存着没什么意义了。

“舅爷说我长得像鹏叔。”小孩说。晓友看这孩子,确实是有小鹏的眉骨。

远望,山峦起伏,连绵数里;远方的海,蓝蓝的,绿绿的,有着分明的条块。

姑姑说:“临走前他把钥匙放家,出了门就没想回来。他先前也犹豫。所有的事都事先安排,钥匙给了大伙。”

大哥说:“走的那之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中午不要去喝酒,回家有事要办。

“我下班去父亲那,家没人,邻居说早晨就出去了,看街口下棋那有没有,那没有。找老二,老二说咱爸以前交代过,说如果找不到他,就一定会在山下那片树林。那边静,没有什么人。我们到那,人已……”大哥一摊手,“就这么,好好的谁想到,不愁吃,不愁穿,有房,退休工资也长了,啥也不缺……”

“我们没到这岁数。”晓友叹息说。姑姑点头。

大哥:“老爷子心细,有的他没告诉我,分别告诉我和老二,他都仔细想好了的。”

老二:“有一回,咱父亲从外边打电话叫我,让我开的门,说忘带钥匙……”

姑姑说:“老人犹豫过。”

16

回到父亲的家,大哥拿出几张纸,“这些就摆在了玻璃柜里。”

上面是老人的笔迹,刚劲,端正:

这几年花销如下

原存款三万,加上后来工资和子女贴补共七万余元

买药花500余元

住院费:两次,共约元报销不到9000元个人承担多元

水电气交费3100元

管线小区统一更换费4000元

人情往来收支相抵付1600元

除去日常花销,余款五万

存折四万元,现金一万元

丧事处理从此开销。我有一老友,若与我同行,请与我同等安置丧葬(他没有儿女家人)

余皆归三儿一女共有均享。细目附后。

父示

纸的下方写三个字,略大,与上面字迹颜色深浅不同:

我走了

17

晓友来姑姑家。

“这是小鹏留下的卡。”

姑姑推辞:“这些年都是你邮钱寄药,你为这家不知搭了多少钱,我们怎能再要这个钱……”

“这也是我代表小鹏一份心,您就收下吧。”

姑姑讲:“小鹏他爸从去年就有这想法,我劝不了。他说趁自己还能动,头脑还不糊涂,做完自己要做的,自己处理好。说人总有一死,多一天少一天有什么区别,活得要人照料,傻子似的,动不了,多活几年有什么用!是这个理。前些日子来,说天要冷了,不能等冷了以后让孩子们遭罪。

“临走前一天,他说他看了天气预报,天气还好,没有雨。

“这是他拿来的这么些棉衣服。他说是闺女新做的,用不上了。

“他还说,小鹏如果回来,不要告诉他这么多,不要让他难过。要照顾好媳妇。

“他哪知小鹏俩人早就不在了,他还一直惦念着。谢谢你这些年……你的声音,和小鹏一样一样的。”

晓友来到小树林。经霜的草,颜色深绿,成绺儿倒伏;上方树枝交织,天光斑斓。细看:托盘横枝,一人多高,彼此相接,针叶耀耀生辉。晓友仿佛看到老人:

老人走向树下,站住,手里拿着凳子、兜子。老人放好凳子,站上去,在树杈上拴系绳套,他整了整衣领,手扶绳子贴在下颌,平静地,眼睛眯缝看着远方,微微咽了下唾沫,一丝苍凉无痕的笑意留在脸上……

晓友拿出手机,这个小鹏曾使用过的,晓友一直随身带着,与老人联系多年的手机,在两个不相识的人之间建起了一座桥梁和生死情谊:从小鹏临终嘱托,到老人生命终止,三年,两地,两个人“开展”未曾谋面的交往,晓友不仅仅是小鹏的“替身”,他融入了老人的生命和最后的生活。晓友默默地把手机埋到大树旁——这个老人声音终结的地方。他把它放下了——它承载了这些年的许多牵挂、温暖和生活——放在他一直想象的这片土地的下面,他说:“小鹏,我没有照顾好……”向树木深深鞠了一躬,说声“好父亲。”他从内心里尊重这位老人,老人从容走了,维护了一生完整的自尊,和人们的尊敬。

18

晓友回北方,到小鹏的家。他把骨灰罐放在桌上,望着小鹏的遗像,说:“我替你接回了老人家。”

晓友坐下来,给一位律师朋友打电话:“小鹏的父亲,人走了,这里的一切不再需要了。请帮着处理小鹏的这处房产,亲属继承的问题……”

19

南方桃花盛开,北方还在沉睡呢。直到五月,北方土地才长出小草,野菜花儿开。

在新绿葱茏的山林边,在小鹏夫妻的“树葬”处,晓友打开小鹏父亲的骨灰盒罐,倒入树坑,撒下黑土,然后植青松,填满土,注上清水。

晓友把一块写有“父子情深”的木牌系在树上。

尾声

澡堂里,热气腾腾。

晓友坐在池边,泡在水里是老爹——晓友的父亲。

晓友扶老人出水,慢慢走向搓澡间。搓澡工铺上塑料布,提桶泼水,老人卧伏在床。晓友站身旁,“轻点。”嘱咐搓澡的人。

晓友望着老爹:他身体干瘪,皮肤没有了弹性,脸红色而微汗,闭眼不出声。搓到最后,老人抬起头,睁开眼,眼里流露模糊而快意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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