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在接到尹士康的电话后，就一路飞到了瑶城。到达时，已近午夜。他落在了王怡秋家的阳台外，一眼就看到了沙发上那诡异的娃娃。
王怡秋和宋英英只是感觉到这娃娃不对劲，有种本能的恐惧。黎云感受到的则更多。他只是盯了娃娃一会儿，脑海中就闪过了很多片段。
他想起了那个进入他睡梦、让他做噩梦的求助者谢轩荣；想到了自己拉着易心、薛小莲，还有易心搭讪认识的那个曹云凡，一人一鬼两妖一起进行的密室游戏；想到了他在紧急关头救下的陆雨和方晓恬；也想到了杨仓教堂那些娃娃，以及他最后烧死的那个管家打扮的鬼魂……
他可以肯定，那个娃娃们的老巢被老板的火焰烧尽了。杨仓教堂潘瑶神父的妻子，也就是制作娃娃的那个女鬼，也魂飞魄散了。但保不齐，在他们作恶的那段时间，就有其他人学会了这种方法。
这一连串的记忆又被新的记忆冲淡。
黎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胡大师制作的那座雕像。
兽首人身的雕像，有着佛性和邪性的双重特质，前一秒还在悲天悯人地俯视着芸芸众生，后一秒就会褪去人的伪装，露出属于野兽的獠牙。
这些东西，系出同源。
黎云看不到黑白无常所见的因缘线，但他能感知到这些东西有着相似的根。
它们的力量都是那一脉的，并一路上溯至黑无常千年缉凶剿灭的那只恶鬼。
杨仓教堂的娃娃，和那之后密室逃脱里的娃娃，很类似，但又有不同。像是原本的那种娃娃里面，混入了其他东西——属于胡大师的那部分东西。
这是某种师徒传承、同门派的师兄弟，抑或是小说里那种捡到了同一本功法的剧情？
他听牛海西介绍过，孔冬梅就属于前一种情况。她有师父、师叔伯，大概还有几个同门的兄弟姐妹，人数不多，且老一辈基本隐退了，没隐退的便是在捉鬼驱邪的过程牺牲，年轻一辈中也有这样夭折的，就剩她现在还在圈内活跃着；另有些人脉，都是和她类似的师门、家族传承。不同于某些野路子，更不是牛海西那样根本没有跨过门槛的编外人员。
如果是同门，就有可能有着相似的力量，甚至是使用一样的手段。
黎云想起了以前网上说的南派传销和北派传销。
那是老黄历的事情了。现在泛滥的电信诈骗就没有这种强烈的地域属性。大家都上着同样的网，互相“学习”，方法手段也就差不多。
可对于灵异圈那样封闭的圈子，地域、门派的属性毫无疑问是非常强的。同样是辟邪驱鬼的护身符，如孔冬梅那样的人制作的护身符，圈内有点儿见识的都能一眼瞧出渊源来。
宋英英率先发现了阳台外的黎云，惊呼一声，又捂住嘴巴，瞄了眼没动静的娃娃，压低声音叫道：“黎云！”
王怡秋将视线转向阳台，神情也变得激动，期待地望着黎云。
对上两个小姑娘的灼灼目光，黎云推翻了自己这一番猜想。
或许不是什么师徒传承、同一门派、捡到同一本功法那种情况。
尤其是在饿殍侵袭人间，人间被涤荡一清之后，还能如此活跃的，能有几个？
这些事情都能串联到他身上，而他背后，是老板。
可能，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胡大师。
黎云想到此，心中一凛。
他穿过阳台玻璃，踏入室内。
黎云直奔沙发上的娃娃走去。
王怡秋和宋英英屏息凝神，不禁互相抓住了对方的手，紧张地望着黎云。
黎云伸出的手在她们眼中犹如慢动作。
在黎云触及到娃娃之前，一直安静如死物的娃娃突然动了。
娃娃的脑袋转了半圈，布片做的眼睛看向了黎云。
原本黑亮的眼睛转变成了血红色，神情也变得凶戾。
它的头发暴涨，如海草，散成一大片，朝着黎云包围而来，黑压压一片，遮蔽了窗外的月光。
黎云只是心念一动，老板的火焰就冒了出来，将娃娃的头发烧尽。
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惨叫在屋内三个鬼魂心中响起。
那凄厉的叫声仿佛是灵魂的哀嚎。
伴随着这叫声，娃娃的脑袋忽然翻折，脖子撕裂，喷涌出了大量的鲜血。伴随着泉涌的鲜血，娃娃的脑袋落在地上，落在血泊中，发出沉重的声响，仿佛一颗巨石落入深潭，而不是一个填充了棉花的娃娃脑袋掉在了地板上。
娃娃脸上怨毒表情凝固下来，血红的眼睛还保持着原样，作为高光缝在最上层的白色布片还贴在那儿，却好像失了神采，成了真正的死物。
血淹没了头颅，并继续蔓延，似要吞噬整个空间。
王怡秋和宋英英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又焦急担忧地望向距离那血潭最近的黎云。
在她们出声之前，这一连串的变故结束了。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月光又洒落在王怡秋家的客厅内。
王怡秋和宋英英这时才回过神。
没有鲜血。
散落在沙发和地板上的是白花花的棉絮，只有几团。毕竟娃娃本身也就三个手掌大小，身体里塞不了多少棉花。
娃娃的脑袋和身体本是一体的，现在，断裂的脖子呈现出了布匹被撕裂的缺口，像是有人粗暴地拽开了娃娃的脑袋。
娃娃的表情也恢复原样，只是不再有那种令王怡秋和宋英英莫名恐惧的奇怪感觉。
被烧掉的是刚才长出来的头发，所以，现在，娃娃的头发还是那么些黑色布头。
只除了脑袋断裂，娃娃看起来和普通的娃娃并无区别。
黎云收回了手，垂眼看着身体在沙发上、脑袋落在地上的娃娃。
那瞬间出现又消失的血潭……和胡大师别墅里的挂画一模一样。
果然是同一个人。
这算什么？
一种警告吗？
黎云皱眉。
胡大师在威胁他？又或者，是一次失败的绑架？胡大师本准备用这娃娃控制住王怡秋的家人，并借此威胁他？
“它……死了吗？”王怡秋小心翼翼地问道。
宋英英回答：“肯定死了。吓死我，刚刚那一下……这是什么东西啊？跟你上次解决的那些娃娃好像不一样？好像不是有鬼附在上面。”
宋英英松开了和王怡秋绞在一起的手指，手指因为缺血而发白，还有些痉挛，手心里全是汗。
她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毕竟也是“活”了很多年的老鬼了，至少比在场的另外两位“活”得更久，宋英英也不是没见过奇怪的东西。
“像是某种邪祟，可能是妖魔……”宋英英说道。
那是不同于鬼或妖的东西。
人死后才会变成鬼。妖怪也有本体。不管是由上古异兽演化而来的妖怪，如老板；还是修炼成精的妖怪，如薛小莲；又或者是受到人的影响而成为妖怪的，如易心，他们都有本体。
至于邪祟、妖魔，那是纯粹由人类恶念孕育的怪物。
“康叔说，这东西是这些年才有的。也不是这些年……是最近二三十年，才变得多了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得是二三十年前了。现在越来越多了。”宋英英担忧地说道。
黎云想起了杀死自己的那些头发。
他被杀和复仇成功的时候，还懵懂无知。现在想想，那东西非鬼非妖……
“不是。”黎云摇头，又纠结道，“不全是……这种手法，还有它被送到这里来……”
王怡秋警觉，“‘送到这里’？是什么人要害爸爸妈妈吗？”
黎云欲言又止。
王怡秋很有可能是被自己连累了。
更有可能，这背后有老板施加的某种力量。
就像当初那个找替死鬼的黎云碰到了被老板吸引而来的报丧鸟，再加上一个老板开的公司所建立的微博账号，便导致了一连串同名同姓人的死亡……
黎云想到此，心情沉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怡秋急了起来。
黎云却是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主卧。
窸窸窣窣的响动从卧室里传出来。
王升迷糊的声音响起：“上厕所？我扶你……”
“不用。”黎菁菁回答。
她拄拐走出来。
房间里的三个鬼都僵住不动了，一时间都没有呼吸——虽然他们本来也不用呼吸了。
黎菁菁去了卫生间，但刚踏进去，她就停住了。
她慢慢转头看向客厅。
王怡秋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宋英英眼疾手快，就要将沙发上断了头的娃娃给藏起来。可她冲到一半，就停住了，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她要怎么藏这娃娃？
黎云比她们两个反应更快。
几乎是在这一刹那，黎云的意识覆盖了黎菁菁的意识。他让黎菁菁看到了一切如常的客厅。
娃娃好好地靠在沙发上，还是原来的样子。
黎菁菁收回了视线，进了卫生间。
黎云吁了口气。
“你会缝纫吗？”黎云赶紧询问宋英英。
他觉得王怡秋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应该不会做这种手工活。虽然现在客厅茶几上摆了一些刺绣用的针线，但怎么想这都不会是王怡秋的。
倒是比他们年纪都大的宋英英，有可能生前学过针线活。
宋英英没好气地说道：“这么大个口子，我怎么补？肯定会看出来啊！”
“缝在里面应该还好吧。这娃娃本来也没脖子。”黎云说道。
他不太懂这些东西。在他看来，这种两头身的玩偶结构简单，应该很容易修补。
宋英英摇头，“肯定会被看出来。而且我就会缝个扣子。”
黎云感到为难了，“我倒是可以让他们产生幻觉，以为娃娃还是老样子……”
黎云没想到，在被黑白无常提点过后，第一次用能力，是在这种场合。
宋英英也纠结了。
让黎菁菁和王升看到身首分离的娃娃，肯定会引起大乱的吧……
三个鬼还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就听到了沉闷的敲门声。
三更半夜，有人敲门。
王怡秋和宋英英吓了一跳，两个小姑娘又本能地抱到了一起。宋英英想要往黎云身后逃，王怡秋则想到了还在上厕所的黎菁菁，急得就要去以身挡门。
吱呀——
老旧木门生锈的门轴发出异响，声音拉得很长，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更显得阴森。
宋英英几乎要发出尖叫。
王怡秋更是脑袋一片空白。她觉得有哪儿不对，却一时想不起来。
敞开的门洞里泄出了滚滚白雾，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还有幽幽的紫光，从黑洞洞的门外射进来。
哒、哒、哒……
脚步声，伴随着锁链拖动的回声，一起传入室内。
哗啦啦！
冲马桶的声音打破了这可怕的气氛。
脚步声和锁链声都停了，就连那翻滚的白雾和寒气也好像被这突兀的声音给定住了。
黎云有些无语。他都能感觉到外面那人的尴尬和气恼。
这还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的情绪。
还不等他说什么，黎菁菁已经拄着拐杖出了卫生间。
黎云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就像王怡秋刚才忘了自己家的防盗门开门并没有那种“吱嘎”的声效。
黎菁菁的身影停在了卫生间门口。
她看着客厅，看着月光中的沙发，以及沙发上……
黎菁菁的表情陷入了一瞬的空白。
在场的三个鬼都慢了半拍。
黎菁菁手中的拐杖被她攥紧了，她脸色大变，跌跌撞撞地冲向了沙发。
她被自己的拐杖绊了一下，险些倒地。
王怡秋伸出了手，抓住了黎菁菁的胳膊。
黎菁菁却是无暇他顾，一下子扑到了沙发上。
她双手颤抖，想要捧起那个没了头的娃娃，余光瞥见了滚落在地的娃娃脑袋。
黎菁菁嘴巴开合，又闭上，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没有落下。
她没有哭，没有叫，只是如雕塑一般跪在地上。
房间里变得无比安静。
那些白雾都消失了。
房门好端端地关着，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房间里多了三道身影。
“小秋……”沙哑的声音终于从黎菁菁喉咙里挤出来，属于母亲的悲痛哭声也爆发开。
王升被惊醒，慌乱地跑出来，开了客厅的灯。
刺眼的光让在场的鬼都眯了眯眼睛。
黎菁菁抱着没了头的娃娃，又抓起了娃娃的脑袋，撕心裂肺地哭着。
王怡秋不知所措，只是抓着黎菁菁，眼泪掉在了她的肩头。
她在这里，可妈妈看不到她。
妈妈抱着那危险的娃娃哭着。
就好像……
好像抱着她……
上一次妈妈抱着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去世的时候……
不……
她应该没有留下尸体……
那恶鬼撕碎了她、吃掉了她。
就像是这个娃娃……
“怎么回事？怎么会……”王升看到了娃娃惨烈的模样，不知所措，只是颤抖着搂着黎菁菁的肩膀。他也红了眼眶，也想起了女儿的惨死。
夫妻两个脑海中的画面传到了黎云的脑海中。
黎云闭了闭眼睛。
夫妻两个忽然身体一歪，倒在了沙发上。
王怡秋急得跳了起来。
“没事。他们只是睡着了。我让他们睡着了。”黎云按住了王怡秋的肩膀。
王怡秋茫然地看向黎云。
“让他们睡一会儿……当是一场梦吧……”黎云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