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顺德帝盛怒退朝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
更令人心悬的是,随后宫中传出确切消息:陛下回宫后便呕了一口血,太医诊治后称是急怒攻心、郁结于肝,需摒除杂务、静心休养,若再劳神动气,恐损及根本,非社稷之福。
早朝因此无限期暂停,一应政务皆由内阁酌情处理,紧要者方可直呈御前。
天子震怒,竟至呕血伤身!
这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汹涌的暗流,激起的却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浪花。
最初的惊骇过后,京城的酒肆茶楼、街谈巷议,风向开始微妙地转变。
“陛下忧思过甚,急怒攻心,伤了心脉本源。”
邵世忠和李鸿邦从紧闭的殿门内出来时,对着几位大臣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便摇头叹息着离去,那神情里的沉痛与忧虑,做不得假。
真龙天子,竟被“气”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甚至可能“影响圣寿”!
最初的惊愕与惶恐过后,京城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
世家大族的府邸内,书房的门关得更紧了,反复推敲陛下是真病还是作态。
有人焦躁地踱步,咒骂那不知收敛、煽动民怨的蠢货打乱了全盘计划;也有人眼底闪过更深的忌惮——陛下这一“病”,将所有难题、所有压力,原封不动,甚至加倍地,抛了回来。
皇帝可以“病”,可以“静养”,可以暂时避开风口浪尖。
可朝廷还在运转,天下黎民百姓还在看着,那被陛下亲手撕开、血淋淋展示在所有人面前的疮疤——国库空虚、世家坐大、赋税不公——难道也能跟着一起“病”吗?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市井巷陌的窃窃私语,开始有了更清晰、更理性的脉络。
茶楼酒肆里,有读过几年书、知晓些时事的老人,捻着胡须,压低了声音对围坐的茶客们分析:
“诸位想想,陛下为何非要抬举商人?真是贪图那点捐输?若真如此,直接加征赋税,岂不更便当?何苦顶着‘与民争利’、‘败坏斯文’的骂名?”
“老丈说的是。我听说,宁国开国时便有规矩,有功名的举人、进士,乃至入了品的官员,名下田产皆免税。百年下来,多少良田沃土都挂在了官绅名下?朝廷能收上来的税,十成里怕是不足五成。”
“可不是吗!周氏当权时,气焰何等嚣张?连皇亲国戚都要避让三分,咱们这位陛下,隐忍多年,一举扳倒周家,那是何等魄力?可扳倒一个周家容易,要动这百年积弊……难啊!”
话题一旦被引向这里,许多原本被流言激得满腔怨愤的平头百姓,忽然品咂出些不同的滋味来。
“这么一说……陛下在宫宴上,好像确实提过,以后连举人老爷、官员们也要交税?”
“何止提过!据说当时就惹得许多大人不高兴,陛下这是为了给国库找银子,不惜得罪全天下的读书人和官老爷啊!”
“咱们平头百姓,年年交粮纳赋,从无拖欠,那些老爷们田产比我们多十倍百倍,反倒一文不交?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陛下想让他们也出点血,难道错了?”
“就是!陛下若真是昏君,只管加我们的税便是,何必去碰那些碰不得的硬骨头?还因此被气病了……哎,说起来,陛下也不容易。”
新的声音,像渐渐汇聚的溪流,开始冲刷先前“卖官鬻爵”的污浊之论。
它更质朴,更贴近底层百姓最直观的感受——谁在真正纳税,谁在享受特权。
皇帝那番“割商贾的肉,补百姓的疮”的怒吼,经过民间自发地咀嚼和传播,被简化成了更直白、更有力的道理:
“陛下没想多收咱们的血汗钱,他是想让那些从来不用交钱的老爷们,也掏点出来!”
“陛下自己都被气病了,这是真心想为咱们做事啊!”
甚至,不知从哪个角落开始,一首粗糙却意蕴分明的民谣悄悄流传开来:
“天子怒,为哪般?官仓空,黎民难。不加重赋刮地皮,偏要虎口去拔牙。拔牙不成反伤身,龙体欠安卧榻间。试问公卿高堂坐,可能体恤圣心艰?”
这民谣俚俗,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某些粉饰的太平。
皇帝“病”了。
但一场由他“病情”催发的、关于赋税本质、关于特权与公平、关于王朝痼疾的更大范围的审视与辩论,却才刚刚开始。
压力并未消失,只是从金銮殿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悄然转移,沉甸甸地压向了每一个既得利益者。
明华宫内,门窗紧闭,弥漫着淡淡的、宁神的草药香气。
帐幔低垂,遮住了内里情形。
顺德帝靠坐在床头软枕上,他手中拿着一份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近日民间舆论的转向,以及那首悄然流传的民谣。
他皱着眉头:“这打油诗……也太直白了些,柳慎之是一点儿心都没用,分明是随口敷衍朕。”
邵桐笑着说道:“这哪里是文曲星下凡的柳侍郎大作,不过是民间百姓的顺口溜罢了,陛下有什么可挑剔的,这是百姓们对陛下最直白的爱戴!”
顺德帝看了她一眼:“你那大氅上的新毛领,又是柳夫人送的?”
邵桐点头:“苗儿姐说适合我,不光我有,长宁也有,福安也有。”
“朕怎么没有?”
“陛下富有四海,要什么没有?不过是个毛领子罢了,给您送那不是看不起您嘛!”
顺德帝:……
朕准她看不起我,那毛领子一看就是上等皮毛,还是极为难得的水貂皮,多朕一个怎么了?朕还给她闺女封了郡君了呢!
“陛下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装?朕是真病了,官员们还有十日的休沐呢,朕从来都没有休息过,朕给自己放个假,休息几日过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