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清晨
灰白色的晨光勉强透过圣日耳曼区那栋建筑顶层窗户的厚重窗帘缝隙,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几道冰冷的光柱,布卡德像往常一样,踏着略显急促但坚定的步伐走向领袖办公室,他手中拿着连夜整理出的恼人报告,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一副忧心忡忡、尽职尽责的激进派二把手模样。
他心里盘算着如何用这份报告再次抨击后勤部门的“怠惰”和部分军官的“失败主义倾向”,这既能彰显他的革命警惕性,也能在瓦卢瓦面前进一步巩固自己作为最坚定者的形象。
走廊里异常安静,连往常守在门外的两名贴身卫兵也不见踪影。
布卡德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多想,也许是瓦卢瓦提前派他们去执行别的任务了。他象征性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传来那熟悉而疲惫的“进来”。
“领袖?”布卡德提高声音,又敲了敲。
依旧一片死寂。
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他试着拧动门把手,门没锁。
他推门而入。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铁锈般气息的冰冷空气。
接着,昏暗光线下的景象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在刹那间冻住了——
乔治·瓦卢瓦,法兰西公社的最高领袖,侧倒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身形扭曲僵硬,像一尊被推倒的蜡像。
他花白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部分面庞,但那个触目惊心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伤口在右侧太阳穴附近清晰可见。
深色的地毯在他头部位置浸染开一大片不规则的、干涸的污渍。他的一只手无力地摊开,手指微微蜷曲,指向空处。
布卡德的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他僵在门口,眼睛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骇人的一幕。
几秒钟后,他才踉跄着迈步进去,双腿像灌了铅。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那具尸体,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探鼻息,当然,什么也没有,皮肤冰冷僵硬。
死了。
瓦卢瓦死了。
自杀了。
震惊和最初的本能的恐惧之后,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开始翻涌。
但布卡德强迫自己迅速压下一切,将注意力转移到书桌上。
那里一封展开的信纸被一支钢笔压着,在台灯未熄的昏黄光线下显得异常醒目。
他猛地站起,绕过尸体,扑到书桌前抓起那封信。
纸上的字迹他认得,是瓦卢瓦的笔迹,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潦草、沉重。
他飞快地阅读起来。
目光扫过“无法承受……毁灭的重负”、“敌人的力量非我等所能抗衡”、“将……推向彻底的湮灭”时,他的心脏在狂跳。
而当他的视线落到那个关键的命令句——“授权布卡德同志,代表法兰西公社,与德意志帝国接洽,寻求……结束战争状态之途径。”
以及最后那悲凉的署名时,布卡德感觉自己的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纸张在他手中簌簌作响。
权力!投降的命令!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讯号同时砸中了他。
他猛地深吸几口气,强行镇定下来。
不能慌,现在绝不能慌。
他迅速扫视房间,确认没有其他异常。
然后,他走到门口,用尽可能平稳但带着沉重悲痛的声音,唤来了走廊尽头似乎刚刚换岗、还不知情的卫兵。
“立刻封锁这一层!不许任何人进出!”
布卡德命令道,声音沙哑:“所有在巴黎的中央委员,立刻到这里来!快!出大事了!”
他的脸色惨白,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悲痛”,表演得天衣无缝。
卫兵被他前所未有的严肃和隐约的恐惧感染,不敢多问,急忙跑去传令。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布卡德而言却无比煎熬。
他站在尸体旁,守护着那张遗书,大脑飞速运转。
几位核心委员陆续赶到,看到屋内的景象,无不倒吸冷气,失声惊呼。
“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
“领袖!!”
“布卡德!发生了什么?!”
布卡德等到人基本到齐,才用沉痛无比、几乎哽咽的语气宣布:“同志们……今天早晨,我发现……瓦卢瓦同志……他……他为了不拖累公社,不让我们为难……选择了……自我了断。”
他艰难地说出最后几个字,适时地低下头,用手抹了抹根本没有泪水的眼角。
他将遗书递给最年长的委员。
众人围拢,屏息阅读。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纸张传递时轻微的沙沙声。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惊愕、茫然、恐惧、不甘……种种情绪交织。
“这……这命令……”
“投降?让我们去投降?以这种方式?”
“但……这是领袖最后的命令……”
布卡德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知道时机到了。
他挺直腰板,用瓦卢瓦遗书赋予他的“权威”,沉声道:“同志们!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领袖以死明志,为我们指出了唯一可能保全法兰西血脉的道路!我们必须遵从他的最后意愿!” 他特意强调了“最后意愿”和“保全血脉”。
“可是,布卡德,这意味着……” 有人迟疑。
“意味着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布卡德打断他,语气变得“坚定”而“果决”。
“瓦卢瓦同志用生命承担了所有责任和耻辱,为我们换来了行动的机会!现在,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执行他的命令!我提议,立即秘不发丧,领袖的死讯绝不能让外界,尤其是德国人和普通民众知道,否则会引起难以预料的恐慌和混乱!这封遗书。”
他指了指手中的遗书:“拍照留存,原件由我保管,我们需要时间,按照领袖的指示,去接触.....”
他的提议在巨大的冲击和迷茫中,显得几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几位委员面面相觑,最终勉强同意了。
他们像一群失去头羊后惊慌失措的羊群,下意识地跟随了布卡德这个看似继承了“遗志”的人。
匆匆安排了保密事宜和尸体的初步处理,对外只说领袖急病,需静养,众人怀着极度复杂的心情散去。
布卡德将遗书原件仔细收好,带着拍摄的副本,面色“凝重肃穆”地离开了大楼。
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回到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公寓。
关上厚重的橡木门,落下所有门闩,拉紧每一扇窗户的窗帘,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彻底隔绝。
然后,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静静地站了足足一分钟。
突然他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但不是因为悲伤或恐惧。
一种完全相反的情绪,如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火山熔岩,猛地冲破了所有伪装和束缚,在他脸上炸开。
一个扭曲的狂喜狰狞笑容瞬间取代了之前所有的沉重与悲恸。
他的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燃烧着灼热的光芒,那是解脱,是庆幸,是野心得逞的狂喜。
“哈……哈哈哈……”
低沉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一开始是压抑的,继而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在空荡房间里回荡的大笑。
“死了!他终于死了!那个优柔寡断抱着可笑理想不放的老家伙!自己了断了!哈哈哈!”
他不再需要掩饰,不再需要每天都活在核弹降临的终极恐惧里,不再需要对着瓦卢瓦那张越来越绝望的脸,表演自己有多么“坚定不屈”。
天知道他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次听到德国在南方推进的消息,每一次想象那种毁天灭地的武器落在巴黎,他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冷汗浸透睡衣。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一丝一毫都不能。
他必须比谁都激进,比谁都喊得响亮,才能掩盖住内心快要崩溃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极度渴望。
“遗书!完美的遗书!”
布卡德手舞足蹈,像个小丑,却又像个疯狂的国王。
“把投降的命令留给我!把骂名留给他自己!把权力也留给了我!哈哈哈!瓦卢瓦,我的好领袖,你到最后还真是个‘体面人’啊!用你的死,替我铺平了路!”
他冲到酒柜前,粗暴地打开,拿出一瓶珍藏的科涅克白兰地,也不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猛灌了几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让他感觉无比畅快。
“不用再提心吊胆了……不用了……”
他喃喃着,脸上狂喜的笑容渐渐收敛,变成一种冰冷的精光。
“现在,是我马赛尔·布卡德说了算,投降?当然要投降!而且要快!要趁着柏林还有耐心,趁着德国人还没把那个‘太阳’扔到巴黎圣母院顶上!”
他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因为激动而脸色潮红眼神锐利的男人。
这就是新的领袖,法兰西公社的新主人。
瓦卢瓦的死在公众面前必须是一场悲剧,一场为民族牺牲的壮举,但对他来说,这是天赐的解脱和机遇。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对着镜子,慢慢调整自己的表情,让那狂喜和扭曲一点点褪去,重新覆上一层沉痛而坚毅的面具。
表演还要继续,直到他真正安全地坐在谈判桌前,直到他将法兰西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以尽可能“体面”的价格,卖给柏林的新主人。
房间里最终归于寂静,只剩下淡淡的酒气和一种阴谋得逞后的冰冷气息。窗外,巴黎依旧在绝望的晨雾中沉睡,浑然不觉它的命运,刚刚在一个小人物的狂喜与算计中,被彻底扭转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