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面容掩藏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与前者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嘈杂乐声。
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双手捂住耳朵想要逃离，却发现，好像已经无路可逃。
慌乱间，他一个趔趄摔倒在了草丛中，身侧背着的包裹甩脱出去，里头的神像掉出来，落在了几步远的地方。
那张空白的脸孔刚好对着他所在的方向，还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对了，还有这个……
他连忙爬起来，伸手去够那神像，只要有这个在，就能找到那个家伙了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包，但刚才那个肯定是假的。
所以……
就在指尖差一点触碰到神像的刹那，一道黑影自高处笼罩下来，伴随着周遭喧天的鼓乐之声一齐将他钉在了地上。
糟了。
脑子划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头顶响起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感到熟悉是因为，他不止一次在头脑中听到过这声音，而陌生感则来源于对方说话的语气。
【……为什么，要跑呢？】字字句句，清晰异常。
虽然语气和缓，却没有与丝毫的迟滞，因为太过正常而显出了异常。
那个笨呼呼的家伙，根本就不会这么流利地表达。
更不用说，做出用鞋尖将他的手指头狠狠踩在泥土里这种事情。
“该死的……冒牌货。”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同时感到指尖的痛感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对方像是不经意地加重力道，碾了碾他被踩住的手指。
十指连心，不知道是不是后天化形的缘故，他的痛感比爹生娘养的普通人类还要分明。
听着他压制不住的低低痛呼，那人啧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啊，不小心弄疼你了。】
顿了顿，又万分无辜道：【不过，谁教你说出冒牌货这种伤人的词语，我也是一时难过才没有控制住自己，所以，就请你原谅我吧。】
“……”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咬着牙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
可无论如何使劲，整个人就像是被捆住四肢一般动弹不得，明明，他只是摔了一跤，只有一只手被踩在对方脚下。
此刻却好像被梦魇住了一般，毫无反抗的力量。
或许他真的又在做噩梦了？
可是…为什么是又呢？
难道他从前经常掉进类似的梦里么……
见少年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对方像是失去了耐心，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额发就往上拉，同时也没有放松脚下的力道，导致少年呈现出半边身子被抬起，半边身子却又不得不向下被拉扯的扭曲姿势。
很痛，被踩住的手指很痛，被拉扯的头皮很痛，就连持续被鼓乐声侵袭的耳朵也在隐隐作痛。
可饶是那声响如此剧烈，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他却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青年说话的声音——隔绝在喧嚣吵嚷之外，甚至堪称柔声细语的话音。
【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对方问道。
这当然是因为……痛得睁不开啊，愚蠢的混账东西。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一张嘴却只发出了疼痛的叫声。
【……原来是在心里偷偷骂我呢。】那人缓缓说着，竟像是笑了，轻柔的气息打在他的脸上，近在咫尺。
等等，哪来的气息？
那张脸上……那张脸上明明就……
【好奇吗？那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一看呢？】那人又开口了，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响起，轻快中带着一丝引诱的味道，【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哦~】
虽然很讨厌对方说话的语气，但这番话确实勾起了少年的好奇心。
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听到对方声音的刹那，耳中的刺痛似乎没有那么强烈了。
被盖过去了……那些吵闹的声音，看似庞杂，却轻而易举地退却在了对方的话音之外。
他由衷厌恶对方说话的方式，和说出的话语，却又在本能地渴求着那份庇护。
简直像是中了邪一样……
【好了，好孩子，其实也没有那么痛不是吗？比起剥皮断骨，这点痛又算什么呢？】
闻言，少年心中一惊，这个人知道之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怎么会……
【当然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啊。】
亲眼看到了……
【不止如此，我还亲手摸过你呢。那副小小的、血肉模糊、又惹人怜爱的样子，还真是难忘呢~】
听到这里，少年的身体像是不受控制般地战栗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睛，透过因为疼痛而被泪水模糊的视野，努力看向对面。
首先对上的便是一片氤氲的琥珀色。
那个颜色，那是记忆中的……那双眼睛，还有那张脸！
……怎么可能？！
死掉的人，居然又回来了？
相比起他所表现出来的震惊，面前之人的反应明显平淡许多，甚至勾起嘴角，扬起了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
【看吧，我就说，都已经惊喜到发不出声音来了。真是怀念呐……我记得那个时候，这双漂亮的眼睛就像现在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也只看着我一个。】
那人说着，指腹轻柔地拭去溢出少年眼角的泪水。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低垂，蝶羽般的睫毛间透露出几许温柔的神色。
恍惚间，竟有些和少年记忆中的那张惨然面庞倏忽重合。
真的好像，如果那个人没有死掉，没有被雷电击中，没有满身的尘埃与血污，或许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那只曾爱怜而悲悯地抚过他头顶的手掌，或许也会这样珍重地为他拂去泪水。
然而——不是的。
“……不是的。”少年口中喃喃，声音低微，像是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所以吐字艰难。
【什么？】对面之人眉头微挑，那张与某人别无二致的脸上浮现些许疑惑的神色。
少年低头深吸一口气，将疼痛的感觉尽数吞回肚中，然后平静地看向那张脸：“那个人的手没有这么冰凉。”
没错，即使是将死之际，那人掌心的温度也是热的，倏忽垂落划过他的脸颊时，留下了近乎灼痛的触感。
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给亡者刨坑，又无比虔诚地用尚且生疏的双手为对方填土。
在泥土盖上那人的面庞之前，他注视那张惨白的面孔许久，仔细端详上面的每一个细节，所以，即使对人类脸盲如他，隔了这么久，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人的模样。
“那个人的眼下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他继续盯着对面之人左边眼角下方生着的一粒细小黑痣缓缓说道，后者闻言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
“最最重要的是，如果试试那个人，绝对不会作出这种糟糕的事情。”
少年说着顿了顿，似乎是借由呼吸将疼痛遮掩过去，看见对方逐渐变得紧绷的唇角，他慢慢地笑了，仿佛是对方的笑容转移到了他自己的脸上。
“所以说啊，冒牌货就是冒牌货。根本就禁不住打量，还是说，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惊讶，就已经满足到忙乎所以的地步，那可真是——”
少年剩余的话语，被吞没在头皮被猛地向上拉扯的剧痛中。
他吃痛地咬紧了牙关，心里却想，这家伙莫不是因为被戳穿，所以恼羞成怒了？
这么一想，他感到了得胜般的痛快，又不免多少有些后悔。
他不确定对方在被激怒之后会不会作出什么更加过分的事情。
这个人知道他曾经遭遇的酷刑，结合此人之前的种种表现，他毫不怀疑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很有可能是更加残酷的结果。
……没准，这一次，真的可以死得彻底了。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抓着头皮的力道忽地一松，他几乎是毫无防备地脸朝下一头磕在了草地上，直撞得眼冒金星，鼻腔酸麻。
与此同时，压制在指尖的力道也消失了。
【无聊……】那人似乎低低说了一声。
少年也不在意，获得自由的一瞬间，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捡掉在地上的神像。
这一次，竟是没有丝毫的阻拦，他把神像抓在手中的同时，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算你赢了，不过，下一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闻言，少年讶异地抬起头，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青年望着他，漆发如墨，一身干净漂亮的淡青色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起风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对方究竟在说什么，原来还在几步开外的青年忽然身形一动出现在他的眼前，有些冰冷的唇瓣贴在少柔软的耳廓之上，一开一合。
【那么，下次再见了，待会儿跑快点，要是赶不上可就真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话音刚落，一股大力袭上少年的肩头。
他的脚下一空，眼看着近前之人倏忽消失在视野之中，随之消失的还有周围浓密的树林……
接着，一声远高过之前的唢呐声蓦地闯进了他的耳朵。
伴随着嘈杂的人声，一线亮光猛地照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