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等再恢复意识时只孤身躺在一个雪堆后，疲惫地站起身，低头间衣裙却有些乱，手一摸还带着异样的触感。
她僵着手放到鼻前闻了闻，毫无疑问是血的味道。
她昨晚……
一些画面浮光掠影般闪现，花千骨苍白双唇微张，惊骇之余便是巨大的恐慌。
昨夜她失控了，还杀光了那批雪人……
怎么会这样的？她只是想自卫而已，只是想找机会逃离而已。她不想杀他们的！
记得是有人在跟她说话，在诱惑她……狂躁，愤怒……女娲石……对，是女娲石！！
花千骨一把摸上心口，手下的心脏正有力跳动着，如同一位可亲的婴孩乖乖熟睡，半点不复昨夜的狂躁与急颤。
可她却知道，不是这样的。
受不了一身的血腥，花千骨浑浑噩噩抓起地上的雪在手心融化，用雪水使劲搓着裙摆和衣袖，费了许多劲才消减些气味。做完这些，她又捧着雪在脸上来来回回揉着，哪怕冻得牙齿打颤也要将沾了血点的面庞洗净。
一刻钟后，花千骨脱力般靠在雪堆上，脑中乱的不行，睁眼闭眼全是雪人凄惨瞪着的双眸和鲜血淋漓的身体。她不愿相信那个失去理智见人就杀的人是她，可事实就是如此。
若昨夜来的人不是雪人而是师父，会不会……
冻得微僵的手指颤抖着拉出颈间项链，花千骨摸着那温热的血玉珠，眼眸一点点变得深邃，不舍和不忍来回交织，最后尽数化为眼角的一滴晶莹。
血珠坠被轻轻搁在地上，花千骨最后看了一眼，强忍悲伤地离开了。
没有找全魂魄前，她不会再见他……
*
看到孤零零放在地上的项链时，白子画整个人都僵了，他极缓极缓地蹲下，颈间闪着金红光芒的项链和手上已经失去温热的一串形成鲜明对比，似一个小人般无声嘲笑着。
说好的在一起呢？为什么……又抛下了他？
故意取下项链不想让他找到是吗？
理由呢……
项链是她送的，里面的血是他和她的，她说过要在一起，说过这是她送他的第一份礼物要他好好保管妥帖收藏，他信了也这么做了。
可亲手做项链的她怎么能说取下就取下，说离开就离开？
怎么可以……
*
花千骨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再次失控，因此一路向东想尽快走出冰原去到海边。这两天她昼夜不停地赶路，越是往西便越能感到一股神秘力量的牵引，似乎那里有什么在等着她，催促她去发现去获取。她想，可能是遗失的那一魄。
为了避开白子画，她五天内洗了五次冰水澡，用各种办法隐去身上潜藏的血腥味和属于他的气息。他身上有掌门宫羽，而她有不归砚，等到找到蛮荒中的这一魄她就立马离开，寻找剩余三魄的事先暂且放一放，当务之急是弄明白她为何会失控。
满心满眼只想杀戮的自己，于他于她都不安全。
蛮荒最东边是一大片蔚蓝无尽的海洋，传说海洋的另一头连着归墟，花千骨对传说没有兴趣，外加自己就曾在类似的地方待过，故而一进入东边地界便一心一意按着感觉去了依着礁石的一方海岸。
海岸距离海面大概四五米，花千骨小心站着向下看一眼，翻滚的波涛和偏蓝色的海水无不在昭示着海洋的不平静。海风吹起她稍显凌乱的衣裙，带来咸咸的味道，花千骨定了定神，舌尖舔一下苍白的嘴唇，一鼓作气跳了下去。
就在海岸底下，有东西在吸引她。
红衣黑发的女孩屏息往海水深处游去，柔软的发丝像海藻一样轻轻荡着，弯曲出柔和宁静的弧度，连日以来的奔波疲累被清凉的海水一洗，瞬间爽利不少。花千骨暗自感叹这片海域的干净与舒适，手上的动作却半点未停。
在她快憋不住打算换气时，不远处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眸。
那是一个浅金色类似于琉璃的碎片，小小一块卡在长满细密海草的石头堆里，花千骨伸手摸向它，触碰上的一瞬化作金光钻入她的眉心。
她要找的那一魄，就是它了。
钻出海面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那瞬，花千骨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比起海下的幽静暗沉，蓝天白云和清新空气显然更适合她。
刚放松一瞬，头顶忽然罩来一个阴影，她警觉往上看却是一张巨大的渔网。身处水中，脚下还得不停动着保持浮起，花千骨一时不察被套了个正好，网子一收一拉间已快速往后方拽去。
那里有数十艘大小不一的渔船，上面的男人女人们穿着暴露，衣服服饰也都粗糙简陋，但无一例外都是捕鱼收网的好手。其中一个长头发络腮胡的男人站在船头往远处看，忽然眼睛一眯拍了拍身边人。
“哎，你看那张网里是不是有东西啊？”
正着急收网的黄皮肤女人头也不抬给他一脚，怒喝道：“捕鱼用的渔网里没有东西怎么可能？有功夫在那瞎看，还不赶紧来给我帮忙？！想回头饿肚子是吧？！！”
这话提醒了男人，他忙哈哈一笑走过来收网，女人瞪他他也只是咧着嘴笑。
唉，媳妇惹不起，惹不起。
花千骨被强拖着在海里急速移动，忽起忽落的高度让她头晕脑胀猛灌了数口海水，在彻底被拉上渔船之前她咬牙抽出重华鞭，心念一动鞭子上生出火来，眨眼就烧出了个大洞。
海下有光芒轻轻一闪，等渔网的主人兴高采烈起网时却半条鱼都不剩下，他们惨白着脸将网子来来回回翻看，却除了烧的焦黑的大洞什么都没有。
前些天刚检查好的渔网，怎就破了？这……没有收获，回去如何能交差？
其他人察觉动静也看了过来，无一例外地白了脸。
他们每三日出一次海，所有人当日的收获全部加起来才够整个帮派的人吃上几日，这无缘无故少了一份，老大那该怎么解释？往后几日吃什么？
花千骨前脚拿着不归砚离开蛮荒，不多久白子画就追了过来，他站在海岸高处将海面上的骚乱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发现了那瘦高个男人手里拿着的破了洞的渔网。
是魂火……
摸着怀里的项链，他想也没想拿出宫羽欲离开蛮荒，可刚一抬手身后忽然一阵惊叫，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人诧异至极的声音。
“你……白子画？！”
花千骨落地的时候外面正是夜晚，许是神器是被她的血肉封印的缘故，不需使用法力，只要心念一想就催动了。她红衣飘飘落在地上，一抬眸正对上十来双锃锃发亮的眼睛。
笙箫默拨开前排弟子快步走到她面前，狐狸眼上下打量一番又探头往她身后看，却没见到期待中的那人，顿时不解。
“千骨啊，师兄呢？”
他那爱徒如命的师兄没跟着一起？没道理啊。
花千骨理了理微乱的衣裙，因着进入夜晚身体虚弱的缘故声音有些虚，却仍努力笑着。
“他有些事暂时没出来，我有些累就先走了，儒尊若有事相商的话就继续等等吧。”话落，转身走下高台。
笙箫默眼珠子一转，总觉得事情不简单，足尖一点落到花千骨面前，转着银箫道：
“这里距离长留近，你要累的话不妨先去长留歇着？我派两个弟子与你一起。”
花千骨却是摇头，“儒尊好意我心领了，但小骨这一世认床，到时睡也睡不着，反而麻烦些。就我住的那个地方也不远，御风小半会儿便到了，真不用担心。”
笙箫默还想说什么，花千骨却眼角余光瞥见了一缕浅浅变化的发丝，她朱唇一抿，匆匆跟笙箫默道了句“再见”后瞬间消失。
见此，笙箫默更怀疑了。
一夜过去，朝阳升起，众弟子陆续从打坐中醒来，笙箫默打着哈欠收回软榻，耳朵一动立时闪去入口边。
空气波动片刻，耀目的银光从一个小点伸展为大的光团，白子画白衣飘飘而出，眉目清淡，双眸浓黑如墨，就连气息都是冷的。
笙箫默搞不明白自家师兄怎么一现身就冷气四放，但他和千骨隔了一夜才先后出来，怎么想怎么不对，于是挑挑眉故意道：
“怎么这会儿才出来啊？千骨昨夜就回去了。看你这样子也不像遇到什么麻烦，师兄还托我接应，就说是多此一举吧！还不如逗我的铁大王来的有意义，唉。”
白子画敏锐抓住了重点，“小骨出来一夜了？”
“嗯，昨晚刚入夜就出来了，我看她一脸疲惫让她去长留歇着，却偏说什么重活一世认床，三两下就不见了。我还想跟她聊聊呢。”
所以，还是在避他？
白子画脸色更冷了。
寂静中忽听“噗通”一声，两人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年轻弟子扛不住白子画的迫人气场腿软跪下了。见儒尊和传说中那位尊上同时看来，他咕咚咽口口水，两手一抬就地来了个叩拜大礼。
“弟子见过尊上！”
其他弟子也都是新入长留的，关于尊上白子画的事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真人。方才白衣仙人步步生莲而出，光淡瞥而来的一个眼神就把他们定在了原地，此时见有人带头，顿时如梦初醒般跟着跪下。
传说中的尊上原是这样光风霁月，清寒无双，区区“敬仰”一词实在难以描述他们的激动。
跟儒尊跑的这趟，不亏！
白子画无心搭理他们，随手将宫羽一抛就要离去。
笙箫默眼一瞪忙将羽坠接住，一把拉住他。
“师兄，你就打算这么走了？大师兄那还等着我领你回去呢！”
他要不回去，回头他又得被大师兄各种唠叨，虽说千年来也听惯了，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有那功夫还不如窝在塌上睡一觉来的实在。千骨活也活了，也原谅了掌门师兄与他在一起了，他是不是该可怜可怜他这个巴巴受苦的师弟了？
但显然，白子画从未近人情过。
他眼都不眨挥去肩上那只手，脚下一动已是置身百里之外。
好嘛，他这个师弟活该被两个师兄推来推去。
笙箫默扶额一叹，终只能携两袖清风往回走。
＊
白子画回去梅海，进门后却并未看见熟悉的人影，他又蹙眉将附近微观了一圈，却半点没发现花千骨的身影。
小骨不辞而别，又故意取下了能感应位置的血珠项链，如今连家也不回，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要故意避他？明明他们连争吵都不曾有。
说好要陪他一起的，他绝不允许她一个理由都不给就丢下他。
绝不！
殿门再次关闭，地下一个隐蔽的暗室里花千骨眉头紧皱依着墙壁靠着，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流到下颌，单薄的纱裙已浸得湿透，脚下的法阵飞速旋转着，不停为她压制体内几欲暴走的力量。
仅仅六天，她又要失控了。
方才若非拿神力做抵挡，定会被发现。
眼前的世界不停在灰茫和血色中转换，花千骨告诉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才克制住暴起的冲动。
嗜杀非她本意，但女娲石的力量过于强大，一旦她心念松动便会让对方有机可乘。她可以容忍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杀人，但绝不希望杀的人是他，是她在意的人，前世作为妖神尚且没做过大恶，今生却莫名其妙被神器之一的女娲石催生了恶的一面。
不是神器吗，怎会叫人往恶的方向发展？
花千骨暂时找不到答案，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再次加强法阵的力量，自己将自己囚在不大的一个空间里。
时间一晃过去一月，白子画仍未找到花千骨，去了异朽阁东方彧卿也是摇头，蹙眉道一句“他也不知”后一门心思钻进屋里，倒腾数天仍无结果，塔里那一个个向来无往不利的舌头在此时也如同失了音一样，无论东方彧卿如何问都得不到解答。至此他们不由想到了两个字
——天意。
花千骨逆天而活，又不管不顾接下了天罚，往后会发生什么无人可知，但注定不会平静。思及此，白子画看东方彧卿的眼神愈发冰寒，可在某些事上又少不了他的帮助。
东方彧卿此世寿数还长，前提却是绝不动任何秘法行任何有悖天意之事，白子画不愿花千骨拿命换来的恩赐就这样被毁了，故而没真的由他做些荒唐事，看他一眼后就自顾自飞走了。
时隔不到一年又见到了故人，檀梵有些惊讶，看一眼白子画的面色后试探问道：“又不见了？”
说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白子画静静看着杯中翠绿的茶水，头也不抬道了声嗯。
呵呵笑了声，檀梵难得见到昔日好友这般失意的模样，过去花千骨死的那些年这人疯魔不定，严重的时候没少跑他这来耍疯，他因着紫熏的事早对他有怨言，乐得戳他心窝子，也没留手。同为上仙，修为却早差了许多，他又不伤不死，最后真正倒霉的还是他这间普普通通的茅草屋。
上一次他风风火火而来，他当他又是来威吓耍疯，没成想却是为找人。
花千骨，一个死了五百年的人，他虽不问世事，却没耳目闭塞到连妖神惨死的事都没听过。那丫头一心求死，悯生剑下魂飞魄散，灰飞烟灭，谁又能救，谁又能找？
可偏偏，真有人救了，还真救活了。
不得不说，很不可思议。
檀梵端起桌上的清茶送入口中，也没第一时间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静坐一会儿，他起身拿三包药材出来，终归不忍好兄弟再陷入疯魔痴狂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