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七日听证会（13）
“你知道我是他的朋友。”杜正一说道，“我说的话当然都会带有主观倾向。”
刘修筠挥了挥手，像是在打散热带雨林中的飞虫，也像是在打散这些日子困扰在他头上一直在嗡嗡作响的思绪。“没关系。我听了那么多别人的话，现在我想听听真正了解他的人会说的话。”
杜正一手里的烟已经抽完了，他让烟头凭空消失，接着把手插进了裤子的口袋。“罗奇是个好人。”
刘修筠点点头，静等他说下去。
“最常见的好人，不会欺负小猫小狗的那种没用的好人。刘法师，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敷衍你？其实并不是，事实就是如此，他是个普通人。他有良心，现在这种东西已经不多见了，因为良心会让人不安。他也有道德感，人人都知道应该讲道德，但是没有几个人能负担的起。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多少资本应付良心和道德，所以不是英雄也不是圣人，他只不过尽力照顾和保护了所有他认识的人。我不能说罗奇有多少分量沉重的美德，不能说当你了解他以后就肯定会喜爱他。那就是假话了，他可不是什么小天使，有时候还会特别的烦人，实际上不少人在熟悉他以后，反倒特别讨厌他。”杜正一说道。
刘修筠完全怔住了，困惑地看向侃侃而谈毫不留情的杜正一，却在杜正一的唇边看到了一抹暖暖的微笑。
“不过对我来说，越了解他就越喜欢他。人类用一百年的生命不停地社交，法师用两百年的生命不停地等待，可是我们一生究竟能遇到几个让你心生欢喜的人呢？”杜正一淡淡地说道，“所以如果这是一场私人谈话，我站在私人的立场上，请求你给他机会。”
刘修筠张大了嘴，魔法师不是情感外露的民族，杜正一说话的语调就像在跟他谈论古代魔咒的语法，但现在他被强烈的情感冲击。这种感情让他觉得暴露，仿佛野兽撕裂了皮毛，仿佛掘地三尺露出了大树的根茎。
杜正一微微一笑，“法师将生存作为第一需求，压抑了很多其他的需求。罗奇经常说，我们没有艺术，没有幽默感，没有生活，只有生存。”
刘修筠缓过来了一些，意识到自己不该没礼貌地直直瞪着对方。“我知道罗奇一直在往成为人类这条路上走，他……成功了吗？”
“他很成功，满嘴都是人类的废话，是个不成器的法师。”杜正一说道，“但是也是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人类。”
“一个很不错的普通人？”刘修筠理解了他的话。
“是的。”杜正一点了点头，刘修筠错神仿佛看到了他眼中的一丝遗憾和难过，但琼林的战神怎么会有那样的情感。杜正一继续说道，“可惜他不得不生活在我们的世界中了，他只能慢慢变的坚硬起来。这个世界曾经让他变成一个人类，希望这个世界能给他时间，让他自己重新变回为一个真正的大魔法师。”
刘修筠不知说什么好，但有个充满希望的念头在他的心口起伏，“如果有一个人能为他争取到时间，那一定是你了。我相信所有有良心的人，都知道罗奇实际上是我们的未来，是唯一有能力接替裴枢尊者的人。也许你和他成为朋友，成为帮助他的人，只是始祖法师为我们安排的未来。”
不知为什么，他发觉杜正一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欣然之意，只是一般人也很难从一个刻意掩饰的战斗法师的脸上看出什么。
“那么我走了。”杜正一只回了他这么一句话。
他还没在琼林见过比杜正一更没有礼貌的年轻法师。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杜正一就向着雨林中的一条小路走去。
“等一等。”刘修筠忽然叫道，“杜法师。”
杜正一回过头来，幽暗的林间已渐渐弥漫起雾气来，他的脸色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
刘修筠向前走了几步，雨林里横生的藤蔓绊了他一下，他停下脚步。“我找了所有的记录，都找不到你八岁以前的信息。你知道吗？”
杜正一的脸色非常平静，甚至唇边泛起了一丝微笑。“那肯定是你找的不得其法。”
刘修筠紧走了两步，盯着那个古怪的年轻人，“你知道？”
杜正一安静地注视着他，神情有些好笑。“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你从哪里来到琼林的？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刘修筠问道。
“当然。”杜正一说道。“我知道我从哪里来，也知道我将到哪里去。”
刘修筠惊愕地看着他，直到他微微鞠躬，接着转身踏上林间的小路，就像人类故事里的精灵，消失在浓雾弥漫的山林深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茫然若失。
很久以后，刘修筠才回到自己的房间，茫然若失被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他开始认真思考他们可能真的将会失去一百年内最罕见的意念法师。他重新开始翻阅罗奇的材料，快速浏览着罗奇的整个有据可查的人生。他一夜没睡，罗奇的整个人生几乎都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又仔细检查了法师的历史，上古法师的传说，想要寻找到一条旧例可以应付眼下的情况。
一直到天又一次亮了，他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去参加会议。第六天的会议，他整理了自己找到的有利材料，不管有没有用他都打算要跟百里达彻底的辩论一天。
他比会议开始的标准时间晚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到达，他把材料整理到了纸上，这样他可以更好地跟百里达辩论。
因为太过匆忙，他还在会议桌旁碰乱了材料，周权好心地用魔法帮他收拾回来，结果打乱了他的顺序。他只好重新把材料的顺序排列好，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百里达言辞恳切地说道，“我思考了一晚上，我为我昨天的意气用事向大家郑重道歉。今天，在这里，我想表达我的最终意见——我认为罗奇是无罪的，并且可以信任。”
刘修筠猛地抬起头，用布满红血丝的缺乏睡眠的双眼紧紧盯着百里达。
“谢天谢地。”项乾说，“总算完事了。”
刘璃也松了一口气，刘修筠怔怔地坐着，死盯着百里达。他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个百里达，气色不错，也许甚至还睡了个好觉……但，不对，这太不对劲了。
今天的百里达甚至比昨天看起来，更像一个傻逼了。
他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整个会场没有人再提出反对意见。是的，就像百里达所指出的那样，刘璃袒护自己的学生，项乾相信刘璃，云茂然亏欠罗家人情，三春不在乎实验魔法以外的任何事，范宁不方便开口反对。彭如新的部门刚刚犯错，他也不会开口。乌苏什么都不在乎一旦所有人都同意了，他不见得会反对任何决定。
“看来我们今天就能达成一致了。”刘璃口气轻松地说道，“我也认为罗奇没有什么问题，当然，琼林会一直看着他。”
“等等。”刘修筠喊道，“我不同意。”
“什么？”刘璃惊讶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刘修筠法师，你似乎一向是倾向于罗奇的。”
“是的。”刘修筠吞咽了一下，他迅速地思考着，“我请求按照原定计划，七日结束会议。”
“好……的……”刘璃说，“但是你打算……”
“我有最后一个听证请求。”刘修筠说，“黎绪……”
“对，那个犯罪的法师，高反法师。”刘璃不痛快地说，“我们瞎了眼才会让他管理安全部门，这真是琼林一百年里最耻辱的一件事。”
“是的，但是黎绪记载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据说有一个人类的和尚，看到罗奇就很恐惧。我知道罗奇曾经说过那是因为他下意识泄露出来的意念魔法，我曾经认为罗奇的解释是十分充分的。”他本来选择相信罗奇，他本来不打算提出这件事来加重百里达的偏执，但现在局面已经变了。“但是我仔细查阅过黎绪的原始记录，按照他的描述，人类和尚对罗奇的恐惧程度非常深，而除此以外我没有从任何记录里找到过有人惧怕罗奇的记录。为了谨慎起见，我请求意念法师调查团队对该名和尚进行详细的意念调查，明天提交调查结果。”
刘璃考虑了一会，“好吧，可以接受你的取证要求。”
“谢谢。”刘修筠礼貌地微微向刘璃鞠躬，转头看向了百里达。百里达对这事全然不放在心上，仿佛在说一件他早就不感兴趣的事情。他转向乌苏，乌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也看了百里达一眼。他猜测着乌苏是不是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不管是不是这样都没有用了，因为乌苏接着就埋头继续在他的平板电脑上奋力地涂抹起来，准备完成他的新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