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素纤细的身子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复正常，轻轻挣脱楚铮的手，平静道：“我也只是刚刚出来透透气，一直在房间里呆着气闷。”
楚铮听她声音平静，而且主动和自己说话，不管怎样比起先前那躲着自己的情况好多了，不由心中一松，微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我带你到处转转，江湖很大，很多地方都挺有意思的。”
程灵素看了他一会，忽然道：“郭小二姐，真是漂亮呢。”
楚铮想起以前她问过自己两次“郭二小姐很漂亮吧？”，怎么这次直接用了肯定的语气？
他莫名有点心虚道：“你见过她？”
程灵素抬头，望向远处的院墙上盛开的梅花，轻声道：“大半个月前，你与少林派约战那天，我也在兴云庄。”
楚铮一怔，忽然想起水笙那时就在兴云庄，还找狄云问过自己的行踪。听水笙说这半年多来她都和程灵素在一起，那不问可知，程灵素自然也在兴云庄。
程灵素在兴云庄，为什么不来见自己？是因为郭襄？
楚铮还没想好怎么发挥自己出色的口才，听程灵素已继续说道：“她是个好姑娘，你如果负了她，我这个做师姐的可就会不高兴了。”
“师姐……”楚铮心里一个咯噔，怎么听着话里的意思，程灵素要离开了？
但未等他再说话，程灵素又问道：“你最近有没有给她写信？”
“呃……近来没空。”
“我看你每天都闲得很，呆会就去写吧。在信里替我向她问好，就说，毒手药王门下程灵素，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她背对着楚铮，楚铮看不清她的神色，不过从她的声音来判断，又平静得吓人，完全没楚铮想像中那伤心难过的样子。
楚铮心中越发不安，难道这丫头心如死灰，要远走高飞，再不和自己相见？
“师姐，你不会是想回宁静小镇了吧？”楚铮决定单刀直入，程灵素太聪明了，如果自己不直接说，被她左绕右绕不知道把话题绕到哪里去了。
出乎楚铮的意料，程灵素摇头：“不是。你想赶我回宁静小镇？”
“当然不是。”楚铮有些头疼地抚额。
如果说这个世界里哪个姑娘的心思他最难猜，程灵素一定占据榜首位置。
这姑娘看似柔弱，实质上极有主见，而且颇为倔强执拗，打定的主意很难改变。偏偏她从不愿向别人诉说心事，什么都喜欢藏在心里，得从蛛丝马迹慢慢推测她真实的心意。
程灵素回头，眼睛亮晶晶的：“师弟，你是不是还想跟我学医学种药草？”
“当然想了，不过要等你身子大好时再学，现在你可不能操劳。”
“没事，我带了几本医书过来，你可以先看看，我给你讲解就是了，一点都不辛苦。不过学医要好多年……”
楚铮心中一松，柔声道：“你慢慢教，我慢慢学，学个二三十年总该有点成就了吧？”
二三十年……
程灵素有时候情愿自己笨一些，永远不知道楚大哥这话里的意思，偏偏自己生了七窍玲珑心，一听就明白了。
她眼圈顿时红了，作好的决定差点就要动摇。
但楚大哥越是这样对自己好，自己就越应该坚定原本的心意。
程灵素深吸口气，将眼里浮起的氤氲强行压了回去，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你要学二三十年，我就教你二三十年，不过你对我可不能嬉皮笑脸了，我代师授艺，既是你的师姐，也是你的师父。以后你和郭二小姐成亲，我也可以作为你的长辈出席。”
听到这里楚铮终于明白过来，程灵素是要把自己定位为长辈角色，然后留在他身边。
楚铮暗地里松了口气，不管如何，这倔强丫头只要肯留下来就行，就算她爱钻牛角尖当长辈，难道自己不会慢慢化解掉？
“是是，师姐爱怎样就怎样。”楚铮随口应着，忽然伸手一扯，把程灵素的面纱扯了下来，嬉皮笑脸道：“师姐，你干嘛要戴着这鬼面纱？”
这几天来一直的“柔”没起到效果，现在知道程灵素会留下来，楚铮便放下心来，决定来把猛的，对重症就要下猛药，一举化解开她的心结。
程灵素一惊，原本就苍白而消瘦的脸庞更是又白了几分，她伸手想去抢回面纱。
楚铮手一翻，面纱已不翼而飞。
程灵素咬着薄唇瞪着他，明亮的眸子里已有了几分水汽。
她跺跺脚，恼道：“师弟，你……”
明明是想让她打开心结，但看着程灵素这慌慌张张又气恼嗔怒的模样，与记忆里那总是淡淡定定、运筹帷幄的聪慧女子有着强烈的反差，楚铮不由笑了起来。
“你……你还笑！”
程灵素又羞又急又怒地瞪着他。
“没想到师姐你也有这样可爱的时候。”
“可……可爱？”程灵素呆住了。
楚铮真心实意道：“在我眼里，你真的很可爱啊。”
“没大没小，我是你长辈，可爱只是用来形容小女孩，我……”程灵素忽然收住声音，低垂下眼帘，那比郭襄还要小巧的手儿紧紧地攥住衣角，不让楚铮看到她眼里的难过与自卑。
因为从小就过着贫苦的生活，加上长期的劳作、与各种带剧毒的药株接触，程灵素的身材相貌看起来远比同龄人要瘦弱矮小。如果不是她的眼睛明亮而沉稳成熟，声音语气也比同龄人更独立坚强，光看外表，她与普通农户未发育的年幼少女实无区别。
这样几乎没什么曲线起伏的身材对于程灵素来说，是比平凡相貌更难受更自卑之处。
以往她一个人独居惯了，还没太强烈的感觉，但离开那自小长大的小木屋，随楚铮迈进江湖这趟浑水，见到那些风华绝代女子，尤其是秦如韵、水笙、李文秀、郭襄这样身材相貌肤色都是万中无一的美少女时，她才惊觉自身身材与相貌方面的弱势。
身材与相貌，已成为了她最大的心结，也是她最大的不自信来源。
这回重逢，看到原本相貌寻常的楚大哥也变得玉树临风，英俊挺拔，光芒万丈，在江湖上人人敬仰，更让她自惭形秽，自卑心态严重加剧了。
自己这样小孩子般的身材，怎会有人喜欢？就算楚大哥不介意，我又怎能站到他身边，使得别人对他指指点点？
她甚至不断地想，要是楚大哥再年长几岁，自己和他站一起，会不会有人认为是父女？
心里越是重视楚大哥，她就越是对自己的外貌身材不满意，进而转化为对美丑的过分在意，她才连与楚铮并肩而立的勇气都没。
所以程灵素才下定了决心，以后就以长辈的身份跟在他身边，不争不抢，也不会害他惹人非议，毕竟谁也不会对他的长辈是美是丑而评头论足，也就不会给他丢脸了。
同样因为自卑和患得患失，程灵素现在才会如此敏感对楚铮明明是赞美的一句话而胡思乱想、顾影自怜，完全没了平时的宽广胸襟与从容不迫。
楚铮见她居然因为一个“可爱”的夸奖而泫然欲泣，顿时哭笑不得。
“师姐，‘可爱’是个褒义词，我也常夸郭襄可爱。”
程灵素咬着嘴唇没说话。
“而且，我真觉得师姐长得很顺眼很好看。”
“你……你……还要开玩笑……”程灵素原本很是伤心，但抬头望见楚铮真诚的目光，不由心中一颤。
“我是说真的，师姐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合我心意的姑娘。”
对于阅尽百花、体会过各种女子滋味的楚铮来说，确实已不太重视一个女孩子的相貌。他和郭襄在一起，郭襄那娇俏可爱秀丽绝伦的相貌，实际加分不到五分之一，主要还是她的开朗性格、她的单纯率直、她的一往情深让楚铮深深地喜欢上她。
而程灵素这其貌不扬的长相，反倒有五分之二的加分，尤其是她的眼睛又漂亮又明亮，很多时候楚铮都会忽略她相对平凡的相貌，直接看到她不比任何姑娘逊色的美丽灵魂。
所以楚铮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真心实意。
程灵素眼中似乎又有水汽升腾而起。
她赶紧低下头，深呼吸几下，才轻声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娘亲的镜子来看自己的样子。当时我姐姐对我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你猜后来我是怎样办的？”
楚铮暗想这怕就是她心结的来源了。
他想了想，微笑道：“我不知道，如果是小时候的我，连饭也吃不饱，根本就不会在意长相，如果是现在的我，大概会紧张地重新看看镜子，观察自己有没有丑得很显眼很有特色，若只是丑得平平无奇，我就淡定地抛下镜子该干嘛干嘛去了。”
程灵素被他逗得卟哧一笑，原本心里的难过居然少了一半。
她白了楚铮一眼，才道：“后来我把所有镜子都丢到井里了，这样就不会看到自己丑的样子了。但我马上就发现，就算不看镜子，也改变不了我长得难看的事实，那一刻我差点想跳井去死。为什么别人都漂漂亮亮，就我长得这样难看？”
她用力地攥紧衣角，显然心里极不平静。
楚铮认真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师姐，你决不丑。我再重申一次，你是我看过长得最顺眼的姑娘。可惜那时我不在你旁边，不然一定会把你姐姐骂哭，她得多眼瞎才把一个如此慧质兰心、眼睛比星星还要漂亮的小姑娘，说成是丑姑娘？”
“可是——”
“师姐，你猜如果我现在的相貌变回最初与你相见时那平平无奇的平凡脸，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高兴？”
“嘿，师姐真懂我，你还记得我说你说过的故事不？我自小无父无母、还当过乞丐，少不了做过偷鸡摸狗的事，那时最怕被人盯着，久而久之，现在也不习惯在人前张扬，更怕被人记住我的脸，所以我就一直揉啊揉，把脸弄得那样平平无奇，可惜后来碰着了逍遥派的前掌门，被那老头子弄回了这样的相貌。说真的，我现在从不照镜子，看着就不自在。”
楚铮故意苦着脸叹口气，才道：“所以，我是真觉得师姐你这样挺好看的，不会一眼惊艳，但配上你的眼睛，绝对算得上是美女一个。天底下美女无数，但你最顺眼。”
他这番信口胡扯逗得程灵素卟哧直笑：“就爱胡说八道。”
她的心情奇迹般地放松下来。因为她从楚铮的眼里确实没看到一丝的厌恶，反倒满满的是欣赏和喜欢。
但程灵素很快又低下头：“我……我太矮了，一直长不高，也长不大。”
第一个心结松动了，这是第二个！
楚铮决定加把劲，他暗暗对郭襄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摆出一副笑嘻嘻的嘴脸道：“这样挺好的，我这人的喜好比较奇怪，我从来都不喜欢高挑身材的姑娘。你看我为什么觉得郭襄不错？就是她个子不高，身子纤细。我对那秦姑娘就从看不上眼。嗯，师姐你一直保持这样的身材才好呢，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身材，拜托，师姐你一直这样不要长大好不好？”
楚铮当然没这样的特殊癖好，他喜欢郭襄，身材因素占比不到十分一。但为了让程灵素解开心结，他宁愿让程灵素误会他的癖好。
但程灵素七窍玲珑心，哪会听出他纯属是哄自己开心？可见到楚大哥如此哄她，仍忍不住心里欢喜，只觉得世上再无人比他对自己更好了，她眼圈儿发热，忙低下头。
“你又在胡说八道哄我开心。”
望着她单薄的身影，楚铮下意识地一伸手，将程灵素拥入怀中。
程灵素实在太瘦弱了，纤细得随时可能会被风吹跑。
楚铮心里满满都是怜惜，他认真道：“师姐，真没必要为长相啊身材啊之类的烦恼。你是独一无二的程灵素，你细心、温柔、侠义、善良、风趣、聪明，你的优点我说半天都说不完，身材相貌反倒是非常其次的存在，何况我也很喜欢你现在的身材相貌。在我眼里，你纯洁，安静，就像是一朵洁白的百合花。百合花或者不如玫瑰娇艳好看，那风骨那气节那内涵，决不会逊于天下任何一朵花。”
程灵素身子一颤，很快两行温暖的热流便湿润了楚铮胸前的衣服。
楚铮听着怀中少女那一声声压抑着的呜咽声，仿佛透过温热的泪水直接传到了他的心底，让他生出一股无法用笔墨形容的深厚感情。
有点像亲情，又有点像友情和爱情。
大概这就是他对于程灵素的复杂感情。
与他对郭襄纯粹的爱情不一样，他对于程灵素，既有对这个既有趣又不失温柔细心的低调姑娘的喜爱与欣赏，又有刻骨铭心的感动、感激、内疚。
这些感情混在一起，再分不清原貌，却更加深厚、更加珍贵。
他轻轻拍着程灵素的背，程灵素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楚铮没再说话安慰她，只是任由她用泪水冲开心中的郁结。
只希望这可怜又可爱的姑娘，在未来里能彻底解开心结，抬起头来，自信地向别人说：“我叫程灵素，《灵枢》的灵，《素问》的素。”
嗯，或者用“灵气”的灵，“素心”的素更合适？
……
傍晚时份，青石小镇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爆竹，热热闹闹的充满了新年的气氛。
对于无数百姓来说，再苦再难，除夕都是要过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以期来年会有更好的日子。
楚铮拉着程灵素去点爆竹，本想吓她一跳，没想到程灵素站在屋檐下，看着几步外的吡吡啪啪的爆竹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
楚铮只好用真气生成气墙，护住她免得被弹伤。
不过程灵素能露出开心的笑容，比什么都值得庆贺。
点完爆竹，楚铮和程灵素、水笙一起坐到厅里包饺子。
楚铮是包饺子的主力，无论是搓面和面、擀饺子皮、制造馅料，到最后的包饺子，看着他灵活的手指下包出一个个好看的饺子，众人都看呆了，谁也没想到威名赫赫的楚帅居然这样擅长这些家事——其实一点都不奇怪，穷孩子早当家，楚铮小时候就帮着娘亲和姐姐操持家务，会包饺子实在再正常不过。
程灵素是南方姑娘，做糯米饭拿手，但包饺子就不在行了，水笙同样是南方水乡的姑娘，又出身富贵，更从没包过饺子，不过她很努力地边学边做。
秦二小姐却打定主意抱臂旁观，很悠闲地喂着她的白鹤吃小鱼。
解除了隐身模式的东方白坐在楚铮旁边，眼巴巴地望着一个个饺子，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能够吃？”
何澜儿则抱着一本秘笈看得津津有味——楚铮身边有两个剑灵小姑娘，对于亲近之人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西门柔也早早过来了大厅，他可不好意思让楚帅干活，自己袖手旁观，便试着包了几个，却被东方白嫌弃地挥手赶开：“别浪费了饺子。”
杨清等几个护卫则和丫环们一起到处打扫卫生、张灯结彩。
一片春节的祥和安乐气氛。
忽然有人敲门，杨清过去看了，回来道：“有陌生人送了个礼盒过来，说是给楚帅的新年礼物。他送完礼物就走了，身手很好，我拦不住。”
楚铮皱眉，居然有人知道自己在这里。
他点点头，在水盆里洗干净手里的面粉，接过礼盒。
礼盒很轻。
楚铮走到院子里才打开，眼睛一下子就眯了起来。
里面只有三根手指。
泛着像黄金一样色泽的手指。
楚铮上次看到这三根手指时，还是在江城的街道上，那个一袭白衣的吕凤先就是用这三根手指，剪断了诸葛刚的铁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