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结束，夜幕已深。
满月的光芒逐渐被稀薄的云掩埋，仙人像前的桌台收起，几个人拿着笤帚清扫着地上散落的瓜皮果皮，更多的人则在土道间跑来跑去，把各种东西装进临行的背囊。
“今儿晚上天凉，我这有前一阵刚缝的薄棉衣，去给小竹穿上吧，在祠堂等一晚上也冷啊。”
“诺，刚炸的红薯条儿，小竹那孩子最爱吃这个。就算成了仙了，这红薯条儿也还是得吃的啊。”
“这一小袋刚晒的橘子皮也给他拿上吧。那孩子鼻子灵，偶尔用这个擦擦还能缓解缓解...”
屋内橙红的灯光透过窗栏投在地面上，光影中抱着各式物品的人影来来往往，脚步声踢踏。
“对了，小竹走了，咱得帮忙安顿安顿他带来的那对小夫妻，把我家这二床被子拿过去给他们吧。”
“他们住的那间房好像没多余灯油了吧？我家这还有点...”
屋外的人声你一言我一句，各种布置有条不紊地被送进村边的一座小房间，油灯...棉被...最后被提溜进来的是姜玲和韩江尘。
“这是李叔送的灯油...这是王婶儿给的被子...你俩别客气，尽管用。”
送他们进来的大妈很是热情地给他们介绍着，手指在他们背上抚了几抚，像是在摸他们身上看不见的毛。
“诶唷，你俩身上这‘气’都有点打结儿了啊，是赶路累了吧。那大妈不打扰你们了，早点休息哈。”
她说完，把屋里的灯点上，转头就把门一关，只留下房间内的韩姜两人大眼瞪小眼。
宴席结束之后，获得了今年修行资格的苏羽竹便按照规矩被送进了祠堂，和长老一起，等待“道子”来接他前往“昆仑山”。
根据之前的疑点，俩人本来想悄悄跟踪这二人、尤其是注意那名鹤发童颜的“长老”。但耐不住这群村民贼会替他们操心，宴席刚一散，就已经开始举全村之力、给他们张罗晚上住处。
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动用灵力，二者也只能先在表面上配合着他们，最后结果就是被扔进了之前苏羽竹空下的这个房间内。
房间很小，装修也很破败，隔着墙，外面的脚步声和人声还清晰可闻。
“诶呀，小竹这孩子一直就挺努力，这几年都没怎么在村里呆，一直在求机缘，我早就说他也该被仙人看上了，这下咱村这后辈又多一个修仙者...”
“不过刚刚吃饭时候听小竹说，这两年，外头好像也有不少人开始修行了啊？教他们的那人好像是叫什么...修仙大学？”
“大学？那什么东西？”
“我也不清楚，但听小竹说，那是专门教凡人修行的，不看资质不看出身，还搞出来一批可厉害的修者，都有个统一的道号叫‘大学生’...这好像对那孩子刺激挺大的。”
“别多想，就算那个什么‘大学’再能教，就外头那一群凡人能有啥建树？”
“也别这么说，你看看这次来的那个小姜不也是凡人？”
“那不也是因为被咱昆仑道子垂青才有的？依我看，外头这帮凡人就算能修行，估计也就是趁着外头灵气出来了瞎搞搞，哪能比得上真正的仙人？”
“就是。不说真人本尊，等小竹他们修出来，带咱们下山去，好好给他们开开眼界。”
“......”
墙外的人生逐渐远去了，韩姜两人这才收回注意力，将目光投在这房内的布置上。
房间内的布置与这村落保持着一致的朴实复古风，除了墙上贴的镜子、几张置物的小木桌以外，就只有靠床一张一米半宽的木床，床面铺有薄棉，床下面是可开合的抽屉，放着整洁的衣物。
没有钟表、没有电视、看不到任何现代痕迹，甚至连灯都用的是老式的那种不插电的油灯。
虽然学校里的宿舍也挺复古，但经过以肖游宇为首的一帮学生的改造，插电和通网的问题总还是解决了的，现在这布置，真让人觉得一夜回到解放前。
那个叫作苏羽竹的少年，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长大的么？
俩人环顾一圈，在房间各处贴上隔绝说话声的默音符，又谨慎地检查了一番室内的布置，确认没有陷阱后，缓缓收了手。
对视一眼，四只眼睛里都写着同一个疑问——
现在该怎么办？
来到这里之前，他们预想过很多极端的冲突情况，比如对方抵死不交情报、不让进村、暴力动手、暴力动手、还有暴力动手...
但最后，这帮人阻碍他们的方式，居然是吃饭和睡觉。
和之前设想的复杂情况相反，这群灵人简直单纯得过分，面对他们这“昆仑道子”的麾下，又是夹菜倒酒、又是给衣服送被子的，他们根本就找不到机会询问情报。
若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偏偏这帮灵人的感知比狗还灵。哪怕有筑基修为，想要在不动手的前提下、完全避开这几十个耳目在村中采取行动，难度不比应付始皇陵的阴兵低。
“...算了，不能主动出击，那就被动等待好了。”
最后还是姜玲长叹一声，上去一屁股坐在那木床上，压低声音嘟囔着。
“总而言之，这帮人对外界一无所知，却都在信仰一个叫作‘昆仑真人’的家伙，期盼能到他手下的‘道子’身边去修行，视一切同行者为家人...明天早上，那个小子也会被送过去。”
“现在不太好行动。等到后半夜，其他人都睡了以后，我就去用御心术控制那个守夜人，让他带咱们去祠堂里，看看那个‘昆仑道子’在搞什么幺蛾子。”
她思忖着眼下的情况：“在这之前，就按照他们说的，在这里装作休息好了，省得引起怀疑。”
那个“长老”带给了她极其古怪的压迫感。正因为他和苏羽竹在一起，她才没敢在那少年身上偷偷留下追踪符之类的。如此一来，只能想办法控制村内的人去打探情况了。
韩江尘应了一声，看了一眼那床：“你先睡会吧，我守夜。”
“守夜？”姜玲眼皮一翻，“都说了要休息被动等待了，还守什么夜？”
“...那我睡地上。”
“这叫什么话？我躺床上让后辈睡地上，传出去还以为大学欺负低年级呢。”姜玲手一拍那床铺，“再说了，这床也够大，够躺两个人的。”
“......”
“喂，搞清楚身份！我是学姐，你是学弟！”姜玲声音扬起，“弟弟要听姐姐的话！”
漫长的寂静，两人一坐一站地对视良久，她注视着面前那张僵住的脸，看着看着，突然仰面躺在床上，大笑起来。
“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不逗你了...哈哈...”
虽然她平时就总是习惯性地挂着笑，但笑得这么张狂的还是头一遭。就看她捂着肚子滚了半天，最后才呈大字型平铺在床上，伸手抹掉笑出来的眼泪。
看得出来，今天她是真的很开心。
“算啦算啦，看来你我都睡不着了，那咱们聊会天吧。”她一边抹着眼睛、一边看着天花板，语气放缓下来，有些突兀地道，“刚才那些灵人...他们好像，真的是把咱们当成家人了啊。”
韩江尘没有说话，用沉默表示了赞同。
虽然原因很难理解，虽然过程尴尬得要死，但他们都能感觉到那些人注视他们时候、目光中包含着很特殊的东西。
大概那就是所谓的“家”吧。
这个世外小村中的所有人看来，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只要是同属“昆仑真人”手下，那都是彼此的“家人”。他们的信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那份感情绝对不假。
于他而言，“家人”这个概念实在太陌生了，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完全没有应对经验，以至于对局势失去了掌控。
理智上，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是迷雾，但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连他都不由得闪过了那么一个不该有的想法。
——如果，今天发生的这些不是为了情报，而都是真的，那该有多好？
就像这样，找一个远离世俗的小地方，和那么几个“家人”一块生活，没什么纷争，也没什么打扰，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这大概就是他向往期盼的人生了。
这对他太奢侈了。
看起来姜玲也一样。
“欸，真是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姜玲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上次和家人一块吃饭，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都快忘了他的样子了。”
“他？”韩江尘注意到她用的是单数。
“嗯，我哥哥。”姜玲的声音并无变化，“那是我唯一的亲人。”
“他没和你一起来学校么？”
“他死了。”
“......”
韩江尘默然。说着话的时候月光罩在她的脸上，那脸上还停着习惯性的笑容。
他头一次知道居然连她也不是能一直没心没肺开开心心。之前在他眼里，这个女孩应该是颗光芒万丈的小太阳，却没想到太阳的核心也是冷的。
“对不起。”韩江尘低声说。
他果真是不会聊天的人。
“没什么啦，不要老和别人说对不起，我这不也就是随口一说。他都死了好久了，我早就习惯了。”
姜玲笑了笑，语气却随之低了下来：“就是有的时候，我偶尔会想，如果他还活着，这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挪向旁边墙上的镜子，嘴角的笑容收敛了下去。
“不过想想，以前他跟我长得很像。如果活到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会长成这样吧...”
镜中映出女孩年轻俏丽的脸。月光之下，她披肩的头发柔柔地散在脖颈边，额发下的眼瞳黑中带棕，依稀泛着深邃的灵光。
下一秒，那眼瞳突然收缩了。
......
......
韩江尘骤然起身，猛扑到她身边，俯身一把将她拽了过来。冰冷的灵力如无形的巨爪般从他们头顶擦过，像是贴着发梢飞过去的一样，寒意直入脑髓。
一声砰响，床边的敞开的窗户突地关闭，投入的月光被窗纸遮去，室内骤暗，但下一刻便又被剑芒照亮。
在飞扑出去的同时，韩江尘便已是举手一招，就见床边的剑鞘裹布骤然撕裂，包裹其中的灵剑嗡然出鞘，瞬间化作一道青光嗖地飞出——所指的目标，正是姜玲所对的那面铜镜！
咔嚓一声响，飞剑从那镜前一划而过，那悬挂墙上的铜镜登时落地，斑斑的裂痕如同有生命般飞速在镜上延展，那镜中的人影动了起来，俯身趴在那碎裂的镜面之上，居然像是要从中钻出来！
姜玲眼色骤变。韩江尘的反应更快她一拍，但她的神识要比他强得多、感知范围也大得多。也因此，除了面前这异状以外，她在同时还感受到了另一番波动。
“外面也有波动...从祠堂方向！”她猛立起身，看向窗外，“现在还没到早上...是那个小子提前出事了？”
说着话的时候她已经是伸出了手，作势就要拉开床边的木窗跳出去。但这看上去破破烂烂的窗栏此时突然变得惊人地坚固，她运了灵力在手，居然还捅不破那看似薄薄的一层窗户纸。
而在同时，注视镜子情况的韩江尘同样变了神情。
挨了他一招后，那镜子的裂缝间，居然渗出了一滴一滴鲜血般的液体！
鲜血越流越多，眨眼的功夫便已经铺满了整个地面，那血流淹过了他们的小腿，没过了膝盖。他们顾不了太多，只得运起灵力意图抵抗，但这东西竟像是沼泽一般越挣扎陷得越深，转眼间便已经最后竟波涛汹涌地淹至脖颈，直至最后、没过头顶。
他们最后的反应，都是无意地朝对方伸出手去，但都抓了个空。
一墙之隔外，夜空下的小村依旧宁静。人们熄灭灯火安宁睡去，只有门前的狗在叫。
......
......
同一时刻，酆都鬼城旅游区。
路边已经停满了红蓝灯光闪烁的警车，带着异常局工作牌的人们站在车门前，看着一队警员从封闭的景区大门中走出，手上提着专用的夜光手电。
“报告！整个景区搜索完毕，没有发现失踪人员！”
“没发现么？”车前的警员皱了皱眉，看向旁边的异常局成员，“各类监控都显示，那个女主播就是在这里失踪的...灵力检测设备反应怎么样？”
“从刚才开始，一直很正常。”那执行员道，“现在也没什么反...”
他的话卡在了半道。在他手中，那平稳的检测仪突然发疯般地运转起来，发出滴滴的报警声。
“喂！你们快看！”
前方警员的惊叫声将他们的视线拉了过去，而后，所有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瞬息间，那整座景区山峰竟已是云雾缭绕。就如同坐落在传说当中的...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