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予回到冥界的时候，被小鬼差四火救火似的拉到了奈何桥旁。
桥下，蜷缩着一个红衣女鬼。
姝予原以为又是个厉鬼，怨气难消，不肯喝孟婆汤，也不愿走奈何桥。
走近些，她的眉头簇起，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女鬼身上。
她其实身上穿着的应该是一件白色里衣，之所以能让她第一时间也认错，是因为那件白色里衣几乎看不到它本来的颜色。
——已经被鲜血染红。
女鬼抱着膝盖，坐在桥下，看到她走近，目光从放空，移转到她的脚下，然后上移，最后和她对视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身后，是几个鬼差的抽气声。
姝予眉头皱得更紧了。
原因无他，刚才，呈现在她面前的那张脸，横七竖八，布满刀疤，已经面目全非。
这伤口也不知道是她死前留下的，还是她死后，杀害她的人太过憎恨她，又给她脸上补了刀。
她现在脸颊呈现的状态还是死前的模样——皮肉外翻，伤口恐怖，完全看不出她本来的容貌。
不光是她的脸，她的身体上也遍布刀伤。
所以，才会将一身白色里衣染红，而她蹲着的地方，也滴答着鲜血，不一会就汇成了一个小水滩。
“四火，她是怎么回事？”
小鬼差四火轻声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我来的时候，就见到有个前辈拖着她去投胎，她死活不肯喝孟婆汤，也不愿意走奈何桥。”
“红姐，她蹲坐着，你可能看不见，她站起来，那才叫吓人。手脚都被人砍断了，那个前辈带她走的时候，都无从下手，那惨样，让前辈都动了恻隐之心，几乎是扶着她在走。”
“只是一听说喝了孟婆汤，就要去投胎，她又不干了，拼命挣扎，这不，赖在这怎么都不肯走了。”
“那鬼差人呢？”
“这女鬼死活不肯喝孟婆汤，也不开口说话，前辈鬼差拿她没辙，就耗着了。一开始还在这看着呢，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去了。”
姝予走上前，在女鬼面前蹲下，轻声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很多事情想不通，意难平，也要学会接受现状。”
那鬼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人生在世，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既然你命数如此，改变不了，只能选择被动的接受。”
这些话在劝慰那人，又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伴随着她圆满的完成一个个任务，她感觉到她的魂力似乎越来越稳固。
渐渐的，她的脑海中总会浮现一些场景。
一会是满眼都是红色的喜堂，一会又是满地的尸体，血流成河。
她的耳边嘈杂声不断，有人说：“姜姝予，这是你姜家欠我的，休要怪我无情。”
还有人声嘶力竭地让她快跑，离开这里；
刀光剑影，伴随利刃穿透身体的声音，一张张在她的印象是似曾相识，但她绞尽脑汁都叫不出名字的脸在她眼前晃过，他们最终都倒在她面前，死不瞑目。
姝予知道，那是被她遗忘的生前。
以前每次想起，哪怕是一丁点片段，总会让她头痛不已，暴虐心四起。
如果不是遇到白老大，她恐怕还在周而复始地如幽魂一般游荡，痛昏迷过去，又苏醒，没有记忆。
她为什么喜欢红衣？
她对所有人说的是她喜欢红色，衬肤色，好看。
但实际上，她身上的红衣根本剥不下来。
她有怨念，有执念，即便过去上万年，即便她没有了记忆，依旧意难平，她一身如火如血的红衣，就是证明。
今日，她看到眼前这位，产生了共情。
她在劝慰她，何尝不是在说服自己。
“不，我，接受不了！”那女鬼低声喃喃道。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眼珠凸出，两行血泪从眼中滚落，她尖声喊道：“我做错了什么，要遭此大难？我阿爹被杀，阿姐被奸杀，还有福叔福婶，小牛子……整个村的人都死了！”
姝予一看这架势，暗道不好，这女鬼怨念难消，执念太深，要变成厉鬼了。
果然，下一刻，就见狂风卷起，云层涌来，天色骤变。
而原本蜷在角落的女鬼瞪着一双含着血泪的眸子，眼底尽是肆虐的毁灭之意， 她身后的披肩长发肆意飞扬。
恰此时，一个鬼差慌慌张张地跑来， 嘴里还在嚷着。
“搞错了，搞错了！她是何兰芝！”
小鬼差四火转头看向姝予：“红姐，那女鬼就是这位前辈拘来的。”
四火口中的前辈一看到女鬼身边站着的那抹红色，吓得直抹额头上的冷汗，说话也不利索了：“红，红姐……”
没等他继续说，一股攻击力直冲他面门而来，他一时不察，想要反抗时，那股力道已经抵在他脑门处。
以为自己怎么都要挨上那马上变成厉鬼的女鬼一击，关键时刻，他的衣领被揪起，然后整个鬼失去重心，直接被扔飞了出去。
他一个飘，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擦了擦冷汗，乖乖，许久不见，红姐的法力又增进不少。
而姝予丢完他之后，则直接飞身而上，和那女鬼对了个掌。
后者哪怕是马上要变成厉鬼，但功力也是远不如姝予这个万年厉鬼的。
被她一击击中，女鬼不受控制地被打飞出去，掉在了桥边。
她周身遍布红光，显然，变成厉鬼就在瞬间。
姝予一把把刚才丢掉的鬼差给揪了过来，“你说，怎么回事？你刚才说搞错了是什么意思？”
那鬼差缩了缩脖子，怯怯道：“红姐，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可当时那种情形，我真的看到何兰芝活着，我才离开的。”
“可我怎么会搞错？那个村里的人，除了何兰芝，本该都死在那场屠杀中的，只有何兰芝一个幸存者，我亲眼看着何兰芝离开，我才带着一众鬼魂离开的。”
“可我回来后没多久，搜魂铃又响了，我又赶到了那个村子，然后带回了她。”那鬼差指着躺在地上的女鬼。
“这鬼当时的惨样，吓了我一跳，世人最是阴狠，杀人不过头点地，竟然有人能对这么凶残的对待一介女流。”
“我看她浑身没一块好肉，脸上也全是刀疤，血肉模糊，我一时不清楚她的身份，跟她说话，也不搭理我。”
“既然她生前遭受了非人虐待，那我以为她肯定是受了巨大的刺激，一时还没缓过来。”
“我把她带到了奈何桥边，秉着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又去翻了下生死簿，这下河村四十八户人家，除了何兰芝逃出生天，其余一百十四口，全部死于非命没错啊，人数也对得上，写得清清楚楚，可是，可是这女的又是谁？多了一具尸体，也多了一个鬼魂出现在了下河村的地界。”
“问她，她也不回话，我这不是回去调查下，结果发现她应该是下河村残杀中幸存下来的何兰芝。”
“既然她是何兰芝，那我在屠杀那日，亲眼所见的何兰芝，又是谁？”
那鬼差已经被搞懵了。
姝予见状，走到那女鬼身前，摊开手掌，掌心悬在那女鬼上方，不多久，她的记忆便被她悉数读取。
少女所在的国家名叫宁安国，老皇帝在两年前驾崩，新帝登基，但年纪尚幼，由内阁组成的三位大学士辅佐，处理朝政。
少女生活在宁安国边界，与游牧部落接壤的一个村落——下河村。
这里经常会发生游牧部落骚扰宁安国百姓的事，少女也遭遇过。
遇到这种情况，下河村的村民们也有一套自己应对的方法，那就是束手就擒，他们要什么，给什么就是了，好歹他们很少害人命。
对上游牧部落的人，下河村的村民大多不是对手，因为前者强壮，擅长骑射。
好在那些人多是因为冬季食物不足，想来掠夺些食物，如果真遇上了，交出去一部分粮食，也能息事宁人。因为游牧部落并不想真正和宁安国开战。
她宁安国有战神——上官冽。
姝予快速翻到后面查看，也看到了下河村村民被屠杀的血腥场面。
不管老人小孩，一律杀光。
她看的有些反胃，这种场景何曾相似，和她前世的遭遇，极为相似。
她看向女鬼的眼神多了一丝怜惜。
那滥杀的场面，倒是和刚才那鬼差说的话对上了。
当时，死亡人数是对的，鬼差亲眼所见何兰芝侥幸逃过一劫，活着离开了。
怎么就多出来一个女鬼的？
这鬼差没有红姐这么大能耐，能读取鬼魂的记忆，他一小小鬼差，也是拿不到生死簿的，一时也就没有核实到身份。
可等他觉得此事另有蹊跷，上报上级，查看生死簿核实身份才发现——这个后面被他拘回的女鬼才是何兰芝！
她如果是何兰芝，那他之前看到的那个又是谁？
这都乱了套了，他可怎么跟上级交代，只得站在一旁，讷讷不敢多言，等着红姐发话。
毕竟红姐凶归凶，是自己人，平时冤假错案没少管。
鬼差等待的时间，姝予将手掌收回。
“你不想投胎，是想替全村人报仇是么？”
匍匐在地的女鬼动了动手指，她双眼含恨：“我不该报仇么？”
“死了，都死了！姐姐为了救我，让我藏在了床底下，自己则跑了出去！”
“她已经怀有身孕，那群畜生，见她生的美貌，竟将她凌辱……之后，又一把尖刀刺进了她的肚子，一尸两命。”
“还有小牛子，他才五岁！”
“我难过，但我知道，以我的本事无法对抗那么多人，我只能眼睁睁地听着那些厮杀声，最后归于平静。”
至于她是怎么死的，而且还死的这么惨，她没有印象了，在她的印象里，她明明躲在床底下，躲过一劫。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双手捂着耳朵，死咬着牙关，强迫自己安静，不要哭，更不要发抖，惹出动静，惹来那些凶手。
全村人的仇，都等着她去报呢， 她不能让他们白死。
她临死前这段没有记忆，所以，姝予也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这么对我们！那群游牧部落的畜生，我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何兰芝咬牙切齿。
“也许并不一定是游牧。”姝予沉吟片刻道。
“不是他们还有谁？他们穿着游牧部落的着装，那些衣裳，他们就是化成灰，我都认识！以前他们也曾来村里抢粮食。”女鬼恨恨道。
村民们以为他们又是抢粮食的，根本连反抗都不曾有，就被突如其来的杀戮给席卷。
“他们以往可曾害人性命？”
“极少。但是，谁知道他们这次是不是起了贪婪心，想杀光村里人，把粮食全部抢走。”
“他们不傻，为什么不害人性命？因为他们还需要你们给他们种粮食。他们的目的是粮食，把你们杀了，下次哪还有粮食？这就是他们以往为什么常有骚扰，却不杀人的原因之一。”
“其二，我读取了你的记忆，宁安国有上官冽，是战神一般的存在，这也是周围国家即便知道如今宁安国国内，小皇帝当政，政权并不安稳，也不敢贸然宣战的原因。”
“那是谁？究竟是谁丧心病狂，杀了我阿爹和阿姐，还残杀了全村村民。”何兰芝已经失去了判断。
姝予冷静道：“他们的手段残忍，但几乎都是一刀毙命，但是，他们在你身上却是花费了功夫的。”
“你身前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你身上的伤痕要比那些人多得多，还有，为什么要划花你的脸？”
“鬼三在村里亲眼所见，村里人死后，何兰芝侥幸逃出村庄。”
“ 因为有时间差，他看到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不一定。”
“如果是你，那你既然逃出了，怎么又会死状凄惨的出现在下河村？如果他看到的逃出生天的人不是你，那那个人又是谁？谁能跟你长得这么相似。世上哪来这么多巧合？”
“我宁愿相信是后面那种可能， 将你杀害，还划花你的脸，是为了不让人认出你，而另一个和你长得相似的人，就可以顶替你的身份活下去。”
“不管她以前是谁，之后她就是何兰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