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十一年(1568年)冬末,九州阿苏山的寒雪初霁,神社鸟居覆着一层薄雪,枯叶混杂着雪沫被风卷起,轻轻拍在纸拉门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如同微弱的喘息。廊下,阿苏惟将捧着一张蜡封书信,指腹反复摩挲着信笺边缘“尼子胜久”的落款,眉峰紧蹙,神色凝重如霜。
这封从京都送来的消息,恰在年末之际抵达,像一块巨石砸进九州诸豪族的心房。织田信长携雷霆之势顺利上洛,扶持足利义昭重登征夷大将军之位,曾经盘踞近畿、不可一世的三好家残余势力,已然如丧家之犬般尽数逃回四国故土。
“宫司,尼子大人在信中详述了京都近况。”身旁侍立的山田匡德压低声音,语气中藏不住对那位新天下人的敬畏,“织田家入洛时纪律严明,沿途未动民间一草一木,京都百姓夹道相迎。如今将军大人亲理政务,朝廷更是下旨褒奖,昔日依附三好家的公卿,也纷纷倒向新幕府。”
阿苏惟将缓缓收起书信,塞进怀中锦袋,目光投向窗外茫茫远山。雪后初晴的山峦笼罩在薄雾之中,如同此刻扑朔迷离的天下局势。尼子胜久作为阿苏家在京都商路的代持者,近年游走于公卿与寺社之间,传来的消息向来精准无误。
这一次,织田信长上洛的讯息,给沉寂多年的九州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甚至改写了诸豪族的既定布局。在此之前,北九州霸主大友家因接连受挫,势力日渐衰微,九州内部早已暗流涌动。
南九州岛津家凭借强悍战力步步北进,在吞并萨摩、大隅两国后,又将矛头指向日向。肥前的龙造寺家也趁机招兵买马,吞并周边数个豪族,已然对大友家的号令阳奉阴违。就连身处肥后的阿苏家,也因大友家控制减弱、商路收入锐减,暗中筹划劫掠岛津家的琉球商路,试图填补日益扩大的利益真空。
“备车,前往甲斐师父的宅邸。”阿苏惟将转身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甲斐宗运不仅是阿苏家资历最深的家老,更是他的师父,自幼传授他兵法谋略与处世之道。这位历经三朝的家老智者,已然看透了战国乱世的生存法则,可以说是阿苏家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
此刻,面对织田信长上洛这一足以颠覆天下的大事,阿苏惟将必须与师父彻夜长谈,以敲定阿苏家的未来走向。
半个时辰后,阿苏惟将抵达甲斐宗运的宅邸。屋内炉火正旺,身着僧衣、手持念珠的甲斐宗运早已在堂内等候。甲斐宗运的年纪确实大了,面容清癯,皱纹深如刀刻,然而双眼却依旧锐利如鹰隼,仿佛随时能够洞穿人心。
见阿苏惟将进门,甲斐宗运缓缓睁开双眼,开门见山:“宫司,尼子家的消息,你已收到了吧?织田信长这匹东海...大傻瓜,终究还是闯进了近畿这龙潭虎穴。”
“正是,师父。”阿苏惟将躬身行礼,坐到炉边,将书信从怀中取出递了过去,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虑,“织田信长此举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九州局势怕是要随之彻底改写。本家此前耗费精力,暗中联络肥后、日向的势力,筹备船只与兵器,计划在月末劫掠岛津家琉球商路,如今看来,还需重新考量。”他顿了顿,开口补充道,“据探子回报,岛津家近期也已增派百名武士护卫,沿途增设数座哨卡,显然也察觉到了局势变动。”
甲斐宗运接过书信,借着炉火微光仔细阅读,指尖轻轻敲击案几,沉吟许久后说道:“织田信长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尾张一介小豪族出身,却能在数年之内横扫尾张、吞并美浓,收服浅井、覆灭六角,如今更是以六万大军闪电上洛,月余之内平定近畿,其实力手腕,均已远超当年的三好长庆。”
“当年三好长庆巅峰时期,掌控近畿七国,却始终不敢轻易触碰幕府权威,而织田信长敢直接扶持将军复位,甚至拒绝副将军之位,这份隐忍下的野心,绝非寻常大名所能拥有。”甲斐宗运抬头看向阿苏惟将,眼神凝重,“他的崛起,恐怕会让原本因大友家衰落而躁动的九州,不得不重新审视处境。眼下,诸豪族之所以暂时沉寂,并非放弃扩张,而是在观望织田信长的下一步动作,怕成为这头猛虎眼中的下一个猎物。”
“师父的意思也是,暂停计划?”阿苏惟将问道。
“不仅是暂停这么简单,还有要彻底搁置,销毁所有相关痕迹。”甲斐宗运语气坚定,字字铿锵,“此刻劫掠岛津家商路,无异于自寻死路。织田信长上洛,让九州诸家看清了一个事实。未来天下决非今日格局,彼此争斗早已过时,唯有依附强者或隐忍待机,方能存续。如今九州之所以陷入沉寂,便是诸家都在观望,怕贸然行动引来织田信长这个新天下人的注意。本家实力本就不算强盛,领地贫瘠,若此时冒进劫掠岛津商路,一旦事情败露,不仅会与岛津家彻底撕破脸,引发战事,更可能被大友家以扰乱秩序为由打压。”
“毕竟大友家虽控制减弱,但仍是九州的名义霸主,急需借打压异己彰显权威。”甲斐宗运拿起念珠,缓缓转动,“乱世之中,生存为第一要务。织田信长的目光或许暂时不会投向九州,但必须做好准备。大友家的处境,便是前车之鉴,切不可重蹈覆辙。”
阿苏惟将深以为然,点头附和。他想起此前派去侦察岛津商路的探子回报,岛津家不仅增派护卫,还与琉球国加强联络,商队时间与路线均做了调整,显然是早有防备。若此时贸然行动,不仅未必能得手,反而可能损兵折将,让本就拮据的阿苏家雪上加霜。
更重要的是,织田信长上洛后,大友家必然会调整战略,若阿苏家在此时引发事端,极有可能成为大友家转移矛盾的替罪羊。“师父所言极是。”阿苏惟将沉声道,“我这就下令,召回所有部署人手,只对外宣称加强防御便是。同时,再遣使者携礼,前往相良家、伊东家示好,加强联络,静观局势变化。”
而甲斐宗运口中的大友家,此刻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府内城天守阁,大友义镇身着华丽的胴丸铠,却难掩眉宇间的焦躁与愤怒。他看着案头四国伊予国的过往战报,猛地将其狠狠摔在榻榻米上,纸页散开,上面“伊予方面军再败于西园寺,粮草遭河野夜袭,损失粮草三千石”的字样格外刺眼。
“废物!一群废物!”大友义镇怒不可遏,一脚踹翻身边的案几,茶具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三个弹丸组成的存在,竟然挡了我大友家这许久,连伊予国的门户都没能攻破,还谈什么上洛!”
大友义镇,这位曾经称霸九州、掌控丰后、筑前、筑后三国,一度染指四国的大名,自三好长庆去世后,便一直将上洛视为毕生目标。他始终认为,失去了三好长庆的三好家,不过是一群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虑。
早在织田信长平定南近江之前,他便召集麾下重臣,制定了详细的上洛计划。以九州为根基,遣主力攻克四国伊予,打通前往近畿的通道;同时遣水军控制濑户内海外线,以切断三好家的海上补给;待占据伊予后,再联合织田信长,分兵夹击三好家,届时便能以勤王靖乱之功获得重赏,从而将四国纳入版图,成为足以与毛利元就抗衡的强者。
为了实现这一计划,大友义镇不惜掏空家底,集结数万精锐攻打伊予国。
可万万没有想到,伊予国的西园寺家、宇都宫家和河野家,这三个看似弱小的豪族,竟然在生死存亡之际放下宿怨,结成伊予同盟拼死抵抗。西园寺家占据伊予西部的沿海地带,凭借世代经营的城砦优势,频繁骚扰大友家的补给线;宇都宫家盘踞伊予中部的山地,利用险峻地形开展游击,让大友军疲于奔命,士气低落;河野家则掌控伊予北部重要港口,不仅断绝大友家从海上获得支援的可能,还与中国地方的毛利家暗中联络,寻求援助。
更让大友家头疼的是,伊予国内部对大友家的入侵极为抵触,形成全民皆兵的局面。户次鉴连虽勇猛善战,多次击败几方联军,却始终无法彻底攻克任何一家的主城,从而使战局陷入胶着。
大友家虽占优势,但在伊予国的复杂地形、三家的联合抵抗以及百姓的抵触下,进展极为缓慢。一场原本计划数月结束的战事,硬生生拖到如今,不仅没能攻克伊予国,反而耗费了大量的粮草和兵力。
更让大友义镇头疼的是,由于主力长期牵制在伊予国,九州内部的控制大幅减弱。肥前龙造寺家趁机扩充势力,吞并周边的千叶家、大村家,开始对大友家的号令阳奉阴违,甚至拒绝缴纳年贡。
筑前国的高桥家、秋月家更是反心昭然,多次拒绝大友家的调令,暗中与中国地方的毛利家联络。就连一直对大友家忠心耿耿的志贺家,也因大友家索要粮草过多而心生不满,与阿苏家开始商量更多事宜。
大友家的统治,已然摇摇欲坠。
而织田信长上洛成功、三好家残余撤回四国的消息,更是给了大友义镇致命一击。三好家撤回四国后迅速收缩兵力,固守阿波、赞岐两国的核心城池。原本被织田军牵制在近畿的三好家残余,得以抽身撤回四国本家。
这样一来,大友家通过伊予国打通上洛通道的计划,彻底宣告破产。前有西园寺、宇都宫、河野三家的顽强抵抗,后有三好家的虎视眈眈,大友军陷入多面夹击的境地,根本无法继续推进上洛计划。
更让大友义镇绝望的是,织田信长上洛后,势力愈发强盛,即便自己日后能攻克伊予国,也早已失去了与织田信长分庭抗礼的机会,最多只能沦为其附庸。这与其原先的设想大相径庭,曾经,大友义镇眼中的唯一对手只是中国地方的毛利元就而已。
“主公,息怒。”身旁的家老臼杵鉴速连忙上前,捡起地上的战报,小心翼翼的劝道,“如今局势极为不利,继续在伊予国僵持下去,只会让九州内部局势更加恶化。龙造寺、高桥、秋月三家已蠢蠢欲动,若再不回师镇压,恐怕会引发连锁叛乱,到时候便会面临内外交困、万劫不复的下场。不如暂时收缩在伊予国的布置,撤回主力,返回九州巩固统治,待日后时机成熟,再图伊予国不迟。”
臼杵鉴速跟随大友义镇多年,深知其性格暴躁,却明白此刻唯有冷静应对,方能保全大友家。
“撤回主力?那伊予国战果岂不是付诸东流?”大友义镇怒视着臼杵鉴速,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我们在伊予国投入数万精锐,耗费三年积蓄,战死数千士卒,如今却要空手而归?我大友义镇的颜面,何在?”他想起自己当初制定上洛计划时的雄心壮志,想起麾下出征时的豪言壮语,心中的挫败感与屈辱感油然而生,几乎要将他吞噬。
“主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臼杵鉴速双膝跪地,语气恳切,“一时退让并非懦弱,而是为了长远存续。如今三好家撤回四国,但其注意力被土佐国的长宗我部家牵制,暂时无力对伊予国采取行动。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撤回主力,稳定九州内部。只要能牢牢掌控九州,待织田信长与三好家两败俱伤,我们仍有上洛机会!”他抬头看向大友义镇,眼中满是期盼,“主公,切勿因一时意气,毁掉大友家基业!”
臼杵鉴速口中的长宗我部家,是近期四国崛起的一股新兴势力。长宗我部元亲继承家督之位后,凭借过人智谋和强悍实力,以统一四国为目标,短短数年便扫平家中所有反对势力。随后将矛头对准周边势力,在织田信长上洛、三好家撤回四国之际,迅速出兵攻打三好家控制的阿波国南部,牵制了三好家的大量兵力。
也正是因为长宗我部家的牵制,三好家才没能趁机进攻伊予国的大友军,这也给了大友义镇收缩兵力的绝佳机会。长宗我部元亲的崛起,不仅改变了四国局势,更间接影响了九州走向。
大友义镇沉默许久,目光死死盯着案几上的地图,心中挣扎不已。他深知臼杵鉴速所言非虚,如今九州内部已然不稳,若再坚持在伊予国作战,恐怕真的会落得个内外交困、万劫不复的下场。
可大友义镇又实在不甘心,不甘心上洛梦想就此破灭,不甘心耗费如此多心血的计划付诸东流。最终仍然是只得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疲惫无奈:“罢了,就依你。传令,伊予国即刻收缩撤回,留下兵力驻守已攻占的久米城、松山城,防备西园寺等三家反扑,即可。同时传令丰前、筑后的守将加强戒备,密切关注龙造寺、高桥、秋月三家动向,若有异动,立刻上报。”
随着大友义镇的命令下达,在伊予国苦战的大友军逐步撤离。西园寺、宇都宫、河野三家见状,也没有贸然追击,他们深知自身实力有限,能将大友家赶出伊予已属不易,若追击反而可能引发大友家的疯狂报复。
四国战局暂时陷入平静,而这份之下却暗藏着更大风暴,长宗我部家与三好家的争斗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