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抬头看向对面于他来说既是恩人，也是亦师亦友的小姑娘。
“尚京不比恒都，那里的人说话一个意思能拐十八个弯，你说话直接，要注意不经意间得罪了人。”
说完这句话周元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嘱咐了什么，忙啪的一声拍了下自己嘴巴，“不过你身后还有耀国公府，一般人也不敢得罪你，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卫曦看他，“你不想回尚京？若是你们······”
这次没等卫曦说完，周元直接打断了她要说出口的话：“还不是时候。”
既然如此，卫曦也不再劝，“新任知州是九皇子派系，也是耀国公府当年的门生，你只要不出这恒都城，安全无虞。”
这回周元沉默下，道：“多谢。”
“不客气。”卫曦笑笑，“这越州发展至此，也有你一份功劳。”
从最开始的肥料，到水泥，再到后来的诸多研究，桩桩件件都不可否认。
周元却觉这句话有些严重，“我只不过是打下手而已，这怎么能说也有我的功劳，分明是你······”
卫曦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还记得当年我劝你来这格物楼说的话吗？”
“你的选择，所做的一切，焉知不会成为你的筹码？”
周元思绪忍不住跟着这句话飘远。
当年的小姑娘远没有现在这般高挑，眉目还青涩，但举手投足间的自信，却是令人忍不住想要信服。
而这两年过去，小姑娘长大了，眉眼清冷俊艳，唯一不变的，还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份自信和尽在掌握的淡然。
“我留在这，让自己的筹码再多一些。”
他说给卫曦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告诉对方自己的打算，也告诉自己，耐心些，再耐心些。
卫曦回了一声“好”。
出了格物楼，卫曦第二个去的是数楼。
弟子们都去中楼读书，陈二丫仗着没人看到，直接在卫曦面前哇的一声哭出来。
卫曦：“······”
她有点后悔过来了。
一盏茶过去。
“小老板，”陈二丫打了个哭嗝，“我能不能跟着您一起去京城？”
“你的那些弟子怎么办？”
陈二丫：“······”
她真心想跟着小老板，但也知道不可能。至少现在不可能。
两个人便蹲在数楼的门槛上说了会话。
出了数楼的大门，身后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过来，“小老板，您等着我。”
卫曦脚步顿了顿。
后面去的织锦楼是最平静的。
闵秀一向通透，知道卫曦这一离开可能再也不会回恒都时，也只是稍红了红眼眶，“小姐放心，我会教好孩子们，争取早点把三色锦和天衣阁开到尚京城。”
从织锦楼离开，卫曦又去了一趟铸造楼。
韩锋正在楼前喝酒，见卫曦过来，收了酒葫芦站起身，“小姐是来告别的？”
卫曦看着面前这位眼神中多了几分鲜活的老者，轻点了点头，“知行学堂是我用心最多的地方，里面的先生数您最是年长。我走后，就拜托您多多照看着这些孩子们了。”
韩锋点点头，道了声“好”。
卫曦又看向至今依旧空着的三座楼，“那三座楼还空着，我怕是没有时间去找他们的主人了，还请韩先生帮忙留意着。”
韩锋点点头。
“现如今这知行学堂里的学生全都是育婴堂的孩子们。其实我原本的计划是再招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韩先生若是觉得可行，不妨试试看。”
韩锋再次点了点头。
“我想说的便是这些，”卫曦说着朝韩锋行了一礼，“韩先生，就此告辞。”
韩锋站在原地回了一礼，看着卫曦转身离开的背影，晃了晃拿在手里的酒葫芦。
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轻声道：“这世间我韩锋敬佩的人不多，卫曦，你是其中一个。”
药楼里没有人，卫曦猜温久章现在应该是在杏林堂里。
不过她也实在没那个力气再走一趟了，索性在药楼里找了纸和笔，留了一封信。在信的末尾，卫曦犹豫了一会，还是提笔多写了一句话，最后放在桌案上用镇纸压好，这才关门离开。
中楼。
孩子们都在认真听先生们讲学。
卫曦从走廊这一端走到另一端，站在窗口处看了看他们，没有引起一丝动静，随后同样静悄悄地离开。
倒是正在书架上找书的谢榛，看到了卫曦离开的背影，目送她出了大门，又出了学堂。
背影依旧如初次见的那一面，自始至终端凝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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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时候卫曦吃得有些少，早早回自己院子里睡了。
卫昀以为卫曦不舒服，想要叫大夫被傅玉衡拦住了。
“她今日去了一趟琉璃坊和学堂，”傅玉衡笑着摇摇头，“也是个嘴硬心软的。这是心里有些难受了，她自己想开就好了。”
卫昀恍然大悟地又坐了回去。
想到那天在小桥上两人说的话，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挑挑眉，“啧！”
第二天的卫曦压根没让其他人看出她有情绪上的起伏，众人心里清楚也不去揭穿，分外平静的一天过去，次日便是启程的日子。
卫昭在越州书院，不同行，是以启程的只有卫彦和傅玉衡，带着卫昀和卫曦。
二十多辆装着行李的马车先行慢悠悠地出了门，后头，主人们的马车才慢悠悠出来，再加上浩浩荡荡随行的千多名府兵和亲兵，沿途引了无数行人驻足。
在知道这是他们知州大人启程回京后，便是一路跟着马车到了城门口，自发送行。
到最后有些商家更是连生意都不做了，关门的关门，关铺子的关铺子，浩浩荡荡朝城门口集结。
这个时候若是从天空中往下看，便能看着这恒都城内堪称震撼的一幕。
整座城池里四面八方的人，在这个时刻都纷纷离开了屋子，出了家门，朝同一个方向或是快走，或是奔跑。
最后齐聚城门口。
马车从家门到城门口的一路上走得极慢，实在是人太多，且越来越多。
卫曦听着马车外面那一道道相送的声音，拄着下巴往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
昨天她让小七把那家常吃的卖桂花糕的店给包圆了，有防腐剂在，差不多能吃上一个路。
吃着吃着，她隐约听着外面有人叫她，正准备打开琉璃窗听听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她，骑马走在外面的卫昀先一步来到自家小妹的马车旁弯腰敲了敲琉璃窗。
卫曦把窗户拉下来，“姐姐，方才是不是有人叫我？”
卫昀抬手朝一处指了指，“看那。”
卫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周围都是大人，小孩子很少，但她看到的那一小片地方，都是一个个矮小的身影。
一大半淡蓝色的袍子，中间夹杂着白色，青色，红色，蓝色，蹦着跳着朝自己这边死命挥手。
声音跟着隐隐约约传过来。
“一路顺风啊！”
言梦拉着宁宁站在队伍的最前头，眼尖的看到远处那辆熟悉的乌木马车窗户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忙制止了身后的一帮弟弟妹妹们杂乱无章的喊声，“小姐看见咱们了，听我的口令，我说开始，咱们一起喊。”
扒着马车的卫曦只听得那边突然安静下来，正准备挥挥手坐回车厢里去，就听见一道整齐的童音在周遭一片嘈杂的送别声中分外清晰地响在她耳边，“小姐，一路顺风！”
卫曦忙挥挥手，轻眨了眨眼睛。
马车终是全都出了城门。
大开的中门轰然关闭，汇聚在城门口的百姓们这才眼眶红彤彤的转身准备回家。
言梦也带着育婴堂的一众孩子们往回走，不同于来时一路的叽叽喳喳，回去时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垂着小脸沮丧地不想说话。
真正见到马车出了城，城门关上，他们也才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那个给了他们这些孤儿一个新家，让他们从此吃饱饭有崭新的衣服鞋子穿，还为他们建了学堂，告诉他们念书方能明智，有一技之长才能立足于世的小姐姐，这回是真的离开他们到那个很远很远叫京城的地方去生活了。
“小梦姐姐，等我长大，我想去京城。”
“我也想！”
“我也是！”
言梦看着面前一个个举起来的小细胳膊，“小姐不是说了吗，等你们学好本领出师，有了养活自己的能力，这天下之大风景万千，又有哪里去不得？到那时，”她回头看了眼城门的方向，“我也想去京城看看。”
若是能再见两位小姐一面，也好告诉她们，终不负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