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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己酉 爆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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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在一片闹哄哄的蝉鸣中,跨入了九月。

昊昊上苍今年颇给大汉京都面子,才进到九月份,就送来个凉爽天。被暑热折磨太久了,宫中的贵妇们再不愿呆在室内憋屈,纷纷来到户外,享受这久违的好天气。

后宫的公共区域就那么几个,嫔御们走来走去,自然而然就碰上了……

摇着手里的鹅毛扇,郑良人眼瞟游廊另一头艳光夺目的卓七子,口中则与坐在正对面的唐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今中宫多病……皇后卧病不能理事,数月矣!”

“哎,唯愿皇后早日痊愈。”唐姬倒是真心为椒房殿里的薄皇后担忧,眉头都扭到一处去了。

郑良人听了,和几位后宫一齐点头。

对不受宠爱的后宫来说,‘皇后’凤冠反正落不到自己头上——与其改变,不如保持原状。

现任薄皇后宽容仁厚,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错;若换一个,天知道是个什么性情,万一摊上嫉妒厉害的,就糟了。

谈笑之间,游廊尽头的小路上出现一队人影。居中的贵妇衣着华丽,身材苗条,怀中还搂个锦缎包的襁褓。

“哦,乃……梁氏。”辨认出来人,郑良人马上让贴身宫女去请梁良人过来——大家都在游廊上,正好一起聊聊天。

没想到是,侍女出去转一圈,独个回来了。而受到邀请的梁良人则抱着孩子领了侍从,一转弯,消失在小路那头。

郑良人的脸顿时就挂不住了——这不是明着打自己的脸嘛!

李八子微笑笑,宽解前者:“梁氏经失子之痛,性情大变。良人谅之,谅之……”

郑良人绞着手绢儿,不谅解得很!

‘又不是就她一家有孩子夭折。都多少年了?又免了长乐宫的当值,还这幅死样子……’想着想着,郑氏很自然地看向石美人,眉宇间尽显钦佩:‘看看,看看,哀……而不伤,这才是世家风范。’

石美人装没看见,转而去问一直没说话的卓七子:听说梁良人闭门谢客,不愿与人交往,只一个徐八子除外——是不是确有其事?

“徐青鲮之事,吾不知也!”卓丽君简简单单一句话,撇得这叫‘干净’。

李八子用袖子掩口而笑,冲石美人夹夹眼皮。

她敢肯定,卓七子是因为徐青鲮升了,升成‘八子’而窝火。大家都知道,刚入宫时数卓丽君得宠,获得名分的速度更是那年新宫人中最快的。现在被后来居上了,肯定不自在。

石美人抿嘴一乐,不予置评。

象是觉察到众人在议论自己,卓七子突然手指不远处说道:“贾夫人,平度公主……良人,请否?”

“然,然……” 郑良人忙不迭又将侍女派了出去。这回,宫娥不辱使命,很快就引了贾夫人母女过来。

一番寒暄后,夫人贾氏和平度公主入座;‘宫廷闲话’再度展开。

“哦!东阳侯之妻屡屡入宫,拜访皇太子母夫人。”东拉西扯地,郑良人忽然想起一节,神秘兮兮地问石美人:“美人……可知其故?”

‘干嘛问我?’石美人兴趣缺缺,但还是礼礼貌貌地答道:“嗯?恕……不知也。”

李八子在此处接口道:“听闻……东阳侯所求者,帝女也。”

“呀?!”

“何,何?”

“咦?”

……

惊异声,质疑声,立刻此起彼伏。

后宫们当然会诧异。

众所周知,东阳侯张相如没儿子。或者更精确点,张相如有儿子,但只有庶子,没嫡子——而庶子,是不能继承爵位的。

一个没嫡子的侯爵,求哪门子帝女?难道让堂堂公主嫁给个庶出?

膝下有女的后宫们都有点儿不安稳了,有两个女儿的郑良人尤其着急,火烧火燎地向李八子打听细节。李八子被逼不过,只得坦诚自己也是刚得到的消息:东阳侯夫人携重金入宫,似乎是想打通关节,为那个庶子求一位公主为妻。

‘上帝啊,竟真有这样的事?!’诸多内宫贵妇,一时间相顾无言。

“东阳侯,乃上之傅。”此时,贾夫人笃悠悠地提醒道:“恩从上出……立庶子嗣侯,可也。”

张相如没嫡子,但必定不甘心爵位失传。身为皇帝的老师,为儿子讨来公主做媳妇,如此百年之后,天子十有□就会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让女婿继承爵位——这是个打擦边球的好办法。

“妄想,妄想!”郑良人也想明白了,气哼哼直磨牙。

石美人虽然没说话,但同样攥紧了拳头——只要她还有口气在,绝不会让女儿落入那样可悲的境地。

‘嫁一个庶子?奇耻大辱啊!’贾公主担忧地看母亲:“阿母?”

贾夫人爱怜地抚抚平度公主的面颊,低喃着告诉女儿不用担心,轮谁也轮不上她家平度。

平度公主松口气,放心地观赏廊外的风景……

“咦?阿娇?”惊讶地睁大眼,贾公主叫母亲也过来看:“阿母,阿母,阿娇也。”

“吾女,错矣!”贾夫人连头都没回——自那年遭到恶犬袭击后,阿娇就再没进过掖庭宫。女儿一定是眼花了。

“母亲,母亲,诚乃……阿娇也。”平度公主拽着母亲的袖子摇啊摇,十分坚持:裙子,那条金灿灿的裙子。送入长信宫的当天,她也在场;而且,金华裙没第二份,织室就做成了一件,不可能认错。

‘阿娇为啥进后宫?出了什么事?’心里象爪子在挠,平度公主坐不住了,和母亲打个招呼就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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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灿灿的长裙,在夏末秋初的宫苑中煞是惹眼。

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

路遇的低微宫人也就罢了,只当是后宫某贵人的娘家女眷或哪家勋贵门第的贵女;老资格的内官和女官一旦碰到,无不震惊。

隔着条小河,小宦官手指匆匆而过金红靓影,呼唤上司:“上人,上人……长信翁主!”

庞林闻声,眯了眼朝河对岸看。

边上的同伴不服气地反诘:“胡言,翁主娇不入掖庭。”

是呀!

宫里的人都知道,窦太后的宝贝孙女从不入椒房殿以北——自打那年之后。

然而,

那拂柳分花而过的少女,分明就是宣室殿中绘画习字的馆陶翁主阿娇!

“上人?”小宦官说不过伙伴,转而寄希望于上官的公正。

庞林可没心思去关注跟班之间的斗嘴,开口将手下分成两拨:一半按原计划去库房领东西,另一半跟自己转向。

‘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长信翁主打破惯例,再度踏入掖庭?’不知不觉间,中级内官庞林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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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夫人的居所位于掖庭的深处,高级嫔御的豪华居住区。在长子刘荣册封皇太子之后,经历数度巧立名目的精装修,其内部的豪华程度恐怕比中宫椒房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不管内里怎样,建筑的外观还是必须受礼法的制约。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栗夫人的宫院坐落在平地上,而不是象椒房殿或长信宫那个级别的宫室——居高台之巅。相应的,也没有长长的阶梯,或数目庞大的汉军武士。

依着依稀的童年回忆,娇娇翁主直奔栗公主居住的内院……

即使从一开始就不认为禁军会为难自己,可当走进第二道门还没人上来问一声时,无论是馆陶翁主还是城阳王女刘妜都吃惊了。

‘哇!怎么这些侍卫问都不问一句?太松懈了吧!’城阳王主从睫毛底下偷瞧守卫的汉军,感到不可思议:‘城阳王宫比大汉未央宫小多了,可也没这么容易逛的。’

“阿娇,阿娇……”王女妜拉表妹的袖子,悄悄探问未央宫的警卫是否都如这般——形同虚设?

馆陶翁主果断地摇头,表示自己也相当疑惑。

两位贵女还在奇怪,迎面来了名贵妇,一照面就问:“来者,东阳侯孙……庶孙?”

阿娇紧闭嘴巴,没回答。

贵妇疑问地两边看看,再问一遍:你们是东阳侯的两个孙女吗?哪个是嫡出?哪个是庶出?

娇娇翁主依旧没言语。

“然也,然也。 ”刘妜王主眨眨眼,立刻上前,欢快地点头——她是庶出,红衣金裙的是嫡出;她家妹妹天性含羞,比较不爱说话,请勿见怪……

“如此……”贵妇恍然,引两位贵女向里走,路上做了自我介绍。原来她是栗夫人的妹妹,亲妹妹;前几年随夫君在南边当郡守多年,上个月才刚刚回京。

今天,她是进宫来看姐姐的。不过,皇太子之母不巧正不在;栗夫人与她家大嫂糜氏出门拜访程夫人去了;估计得等一个半时辰才能回来。当然,夫人出门前,特意嘱咐她要好好招待东阳侯夫人和两个孙女来。

刘妜和阿娇对视一眼,暗道原来如此。

栗氏又问怎么不见两人的祖母?

“大母,大母……齿痛;就……太医署……”城阳王主刘妜的反应贼快贼快,随口就敷衍出一个理由——令馆陶翁主刮目相看。

王主妜冲表妹吐吐舌头,暗暗祈祷天上的祖母不要怪罪自己。

三人行……

娇娇翁主闷头走路,王主妜负责对话,栗氏边回答边偷偷观察两个姑娘,越看越是新奇:‘东阳侯门不愧是累世贵族。培养出的闺秀,着实非同凡响。’

‘哪个合适我家广儿呢?’

栗氏在两位贵女间比较来比较去,拿捏不定:‘穿绛纱的雪肤玉貌,气质佳,有气派,就是冷了点;绿曲裾姑娘嘴甜,性子活泼,样貌也好……可惜,是庶出。哎呀,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金裙子……’

这点时间,内院到了。

“从母,从母,”不算陌生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从母,谁啊?”

“公主……”栗氏等宫女帮着脱掉鞋,走进室内往大屏风后面报告访客情况:“东阳侯之女孙,入宫拜谒公主。”

栗公主在里面“哦”一声,懒懒散散地吩咐,让人进去。

“拜谒?”王主妜不满地皱皱鼻子,压低了嗓音问表妹:“内史公主?”

阿娇冷笑,点头,踢掉木屐,踏上木阶……

属臣和下人的等级顺序通常这样:越就近伺候的,地位越高。

于是,一进门就有资深内官认出了来人的真实身份,大呼小叫曰:“公主,公主!馆陶……馆陶翁主!”

“甚?”内史公主闻言,打屏风后转出来——说梦话呢?馆陶姑姑的女儿多少年都没进内宫了。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

栗公主满眼的不敢置信:“馆陶……阿娇?!”

“阿……咕,馆陶翁主?”栗氏跟出来,也是大吃一惊,不住眼地端详长公主之女——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长信翁主?

“阿娇?”确定陈表妹果真到了,内史公主嘴角立即弯出浓浓的嘲讽:“不知从女弟……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不等对方回答,栗公主马上夸张地举高了袖子掩口,装腔作势道歉道:“哎呀,阿娇,从姊忘阿娇之不能言矣!莫怨呀……莫怨!”

阿娇绷着脸,漠然地注视栗公主表姐。

王主妜不可思议地看皇太子的妹妹——这位,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得罪人啊!

“公主……”城阳王主觉得有责任和和稀泥,上前半步和陈表妹并肩。

栗公主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客人,立刻发问:“汝……谁人?”

“家父……城阳王。”说着,王主妜向内史公主弯腰行个礼。

“城阳国之陈王后,乃……堂邑侯午之姊,”内史公主不咸不淡地瞄王主妜一眼——城阳来的姑表姐;看来,阿娇那边添帮手了。

冷场了!

栗姨妈主动出面,为两位贵女张罗坐席和招待——虽说是不速之客,公主甥女看来也不大欢迎,但身份地位摆在这儿,总不能干晾着吧!

“从母,无须如此。陈翁主不久留也。”未曾想栗公主公然伸手臂阻止,脸上写满了冷漠;紧接下去,干脆将一干伺候的宫女宦官全部打发了出去。

栗氏惶惶然——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

馆陶翁主陈娇面沉如水。

‘太……太失礼啦!’王主妜终于火了。城阳国中,她是人见人奉承的嫡王主。进京后,虽然比不上在故国独领风骚,但凭着美貌和巧嘴,王主妜也是到处受欢迎。何曾受过这样粗鲁的对待?

既然阿娇不能说话,解说的责任自然落到刘妜王主的头上。

“公主,近期京都之地多流言,”王主妜紧紧盯着栗公主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云,隆虑侯罹患……隐疾……”

“流言者,何足……道哉?”

栗公主仰高头,眼睛看天上,根本就没往两位翁主王主瞟上一眼。

态度之倨傲,连栗姨妈都感觉不妥了。

‘这样……行吗?’栗氏惴惴地瞅两个有爵位的贵女,尤其是长公主的爱女翁主:‘听说,窦太后可宝贝这个孙女呢!’

一句话说完,内史公主就象赶苍蝇似的扬扬手,下达逐客令:“吾无暇,女弟自归……”

‘靠,这什么人啊!怪不得阿娇讨厌她!’城阳王女鼻子都快气歪了,掉头看陈表妹的意思。

阿娇前头一直垂眸,到此时才抬头看栗公主——清澈的凤眼,恍若寒星。

栗公主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向后退半步,整个人警戒起来:“阿娇?”

深藏于合拢广袖中的长鞭,慢慢解开——娇娇翁主,向前迈步。

馆陶翁主进一尺;栗公主就往后退一尺。

没几步,内史公主莫名地怕了,鼓起勇气发问:“汝……汝……”

长长的鞭身,在手上环绕……

“散播‘谣’言,无耻!”字字,清晰而低沉;

雕蛟龙的乌木鞭柄,在掌中握紧……

出口的言语,又恍若冬日冰川中汩汩流出的清泉:“毁人‘清’誉,败德!”

栗公主不敢相信地瞪圆双眼——上帝呀,她都听到了什么?

‘不是说,长公主的女儿当年受惊过度,变成了哑巴吗?’栗氏口微张,如坠十里迷雾。

“阿娇?阿娇?!”王主妜先是大惊,继而惊喜交加——阿娇会说话了?

“呃!”猛然意识到被怒气激露馅了,娇娇翁主深深地拧眉;

懊恼之余,就愈发觉得内史表姐可憎可厌:“栗公主,栗公主,汝……欺人太甚!”

长鞭如一条火龙,

从绛纱袖中席卷而出,滑过天空,扫向木地板,侧击中发出一声沉沉地‘轰’响。

鞭响之处,内史公主一蹦多高:“陈娇!?”

不用教,栗公主本能地拔腿就跑。

“上帝呀!”发觉馆陶翁主‘凶器’在手,栗氏的脸色也变了,赶忙上来阻拦:“翁主……不可,不可呀!”

娇娇翁主怎么会听她的?

执鞭步步进逼……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严词问二哥隆虑侯到底是怎么得罪她栗公主了?

不嫁就不嫁,谁也没说非她不娶。可凭什么造谣诋毁人?顶着这么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健康问题’,陈二公子平白无故的,要受多少讥笑和嘲讽啊!

一溜烟退到落地镏金长熏炉后,内史公主隔着香炉竭力否认:“不知,吾不知也。非吾家所为!”

“敢做……不敢当?!”娇娇翁主的怒火更胜,赤龙鞭敲在炉底——炉身左右摇摇,险险儿翻倒。

眼看躲不成了,栗公主甩开香炉,另寻避处……

现在内史公主后悔了,她不该让宫人们离开的,搞得在场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栗姨妈上年纪了,动作太慢,不抵用。

栗氏见情况危急,奋力挤进两人中间,企图帮姨甥女消弭消弭矛盾:“翁主,翁主……息怒。此中,必有误会。”

可怜栗姨妈白费心了。内史公主躲在姨母背后,还在那儿嘴硬:“阿娇,隆虑侯有无隐疾,汝未必尽知,当问太医也!”

栗氏快晕倒了——这个公主甥女,就不能识点时务?姐姐没教过她‘别吃眼前亏’?

果然,娇娇翁主听了这火上加油的话,彻底怒了。

手腕一抖,红龙在空中飞腾……

顷刻间,就把墙下长案上的诸多摆设横扫到地上。

‘淅……沥……’

‘哗……啦……’

木器、青铜器还好说;玉器最碰不起的,当下就摔破了大半。

“玉人,商玉人!”栗公主眼看着一座玉人雕刻掉在地上,裂成几块,眼睛都红了。

玉人雕是皇太子刘荣送给妹妹的上巳节礼物,乃商王宫古物;就算贵为当朝皇太子,也是寻了很久才得到的,可见其珍稀。

今天,竟然在眼面前被砸了?

如果不是姨妈死命揽着,内史公主就扑上来拼命了。

同一时刻,王主妜也见机往后拽阿娇表妹,边拽边靠近耳边提点:别打身上,千万别往身上打!一头是女儿,一头是侄女,会让皇帝陛下会为难的。

馆陶翁主咬咬樱唇,腕上用力——火红色的矫影掠空而过,极富技巧地绕过人体,专门落在内史表姐的发梢、外袍、裙子下摆、还有所有够得到的室内装饰。

不管打没打到,挨那么近,光吓也能吓出一身冷汗啊!

没过多久,栗公主就撑不住了:“陈娇,住手,住手!汝……汝岂敢?”

娇娇翁主听而不闻——她有什么不敢的?

至此时节,外面的宦官宫女就算再聋再迟钝,也明白状况不对了。

“公主……公主?何如?”有负责的大内官冲着内室高声问——没办法,除非主人叫,下人是不准自说自话进去的。

栗姨妈于百忙之中,终于慢一拍地想起可以叫帮手,连忙大喊:“来人,来人!”

“来人,来人来人!”内史公主也醒悟过来,对着外面大叫。

而几乎同时,城阳王主也吼了一嗓子:“无事呀,无事啦!”

三个声音,两种意思——外面的人,晕了。

王主妜动作神速,两个健步冲到拉门边,合上门不算,还插上了门销。

栗姨妈这下真急了,奔过来要去开门。

奈何城阳王女刘妜张牙舞爪地守在旁边,一点可乘之机都不给——摆明了不让人进来,也不许人出去。

“刘妜!”栗公主怒火中烧,一面忙着躲鞭子,一面恨恨地直指城阳王女——你给我等着!

红鞭,飞舞而至……

内史公主吓得急忙缩回手,尖声叫着找姨妈帮忙:“从母,从母!”

栗氏可怜,顾着这头就顾不了那头;最后,只能放弃门,先保护公主外甥女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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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陶翁主走进栗夫人的宫苑,时间不短了。

庞林站在小松林的边沿上,看着小山坡下栗夫人院子,一语不发。

“上人,吾候于此……何为?” 小宦官瞧瞧上官的脸色,虚心请教。

庞内官没说话,仍旧关注着那座华丽宫院,若有所思:‘阿娇翁主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原本秩序井然的宫院,忽然乱了起来。

不断有内侍和宫女跑进跑出,表情慌张,步履凌乱。外面的汉军侍卫探头探脑,他们也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然而碍于严格的宫规,不敢越雷池一步。

‘有趣,有趣!’庞林轻笑。

眼梢余光中,见一个十多个人的小队经过土坡……

为首的小少年手里牵着个男童,两人锦衣美服,玉器琳琅,服饰格外华贵。

远远的辨别出衣袍上纹饰的含义,庞内官连忙退到路旁,躬身行礼:“皇子。”

大男孩驻足,看看年轻内官:“庞林?”庞宦官初入宫时,曾在王夫人的院子外围伺候过,所以刘寄认得他。

庞林赶忙对皇子还记得自己表达出十二万分的感动,做感激涕零状。

皇子寄不过是随口一问,问完了,就拉着弟弟的手继续走路——他还要带太医回去给母亲诊脉呢。

“哦,皇子!”仿佛无意中想起,庞林笑眯眯地问王夫人的儿子,前段时间是不是想邀翁主娇同去看船模比赛,却偏偏没约到啊?

“然也。”刘寄皇子遗憾地摇头。

那天过节,他本打算趁着向祖母请安的机会与表妹约定个时间。可偏偏长公主带阿娇回公主官邸去了,没能碰面——他比不得刘彻刘端,胶东王刘彻和胶西王刘端都有进长乐宫的门牌,可以随时出入皇太后的长乐宫;而他,却没有。

庞林马上提建议:可以现在就去问问啊!

‘现在?今天又不是节日,祖母会让我吃闭门羹的。’刘寄狐疑地望望庞内官,怀疑他大白天喝醉酒了。

“皇子……”庞林笑呵呵指指栗夫人的院落,告诉皇子寄馆陶翁主才进去不久,您现在进去,一准儿能见上面。

“真?假?”刘寄皇子没法不怀疑——馆陶表妹已多年不来掖庭宫了,就是入后宫,也仅去椒房殿看望薄皇后。

小皇子刘乘可不管这些,一听表姐在,立刻叫着跳着要去找阿娇表姐——几乎让他哥哥抓不住。

“庞林?”刘寄凝视庞宦官的脸庞。

内官庞林一躬到地:“老奴……何德何胆,敢欺骗皇子? ”

皇子寄再不存疑,带着弟弟下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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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史公主起居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毋庸讳言,门实际是被撞开的——被守在外头的内侍用肩膀硬生生地撞开。

一进门,大伙儿都愣了。

超级豪奢的公主起居室,如今象是被龙卷风袭击过似的。屏风倒了,熏炉歪了,所有的案几上都空了……

原该摆在案面的珍宝摆设,全躺到了地上,天知道还剩几件算得上完整。十多架镏金镶银的树枝宫灯乱七八糟地摊在墙边,活像堆破烂。灯油撒出来,染上浅色的丝绸壁衣——黑黢黢,大大小小的,让人直接联想到某些犬科动物的排泄物。

两个少女贵女,

着红的,持鞭傲然而立;穿绿的,气定神闲。

栗公主躲在姨妈怀里,鬓发凌乱,气喘吁吁,怒指娇娇翁主下令:“拿下……拿下!”

‘呀??’

栗夫人的手下侍从面面相觑——嘴里边“唯唯” 不绝,脚下却是动也不动。

无所谓地瞟众人一眼,

长公主的女儿左手拎了鞭身,慢慢地、慢慢地、不慌不忙一圈一圈卷起。

“莫怕,莫怕!”

栗公主大力保证:“今日之事,不禀皇太后祖母,即行……上达天听,以求公道。”

这话,不说还好些;内史公主这么一讲,宦官宫女更不敢动了

——拜托!天子陛下也偏心翁主娇好不好?公主怎么不好好想想,从小到大表姐妹间起冲突,您皇帝爹哪回站您那一边了?

“汝等,汝等……”

使唤不动人,内史公主恼羞成怒,对宫人破口大骂:“大胆!贱奴贱婢,待阿母归……”

栗夫人也是极宠女儿的;只要是内史公主要,绝没不答应的。

众人无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象商量好似的,最后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同射向城阳王女——这个面生,不是宫里的贵人,抓她比较安全吧?

‘哦,我是软柿子!’王主妜揉揉额头,等着看陈表妹的反应。

阿娇嗤笑,‘哗啦’一声抖开长鞭,那意思再清楚不过——有想试试的,尽管上前,我奉陪!

内侍们一张张脸,比吃了两筐黄连还苦。

僵局!

正当此时,外头忽然飘来个脆生生的童音:“哇!从姊娇果在也……”

“从姊,从姊娇!” 随着声声呼唤,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鞋也不脱,就连蹦带跳闯进来,张开双臂去抱娇娇翁主的腰。

“刘乘?”内史公主首先叫出了小豆丁的身份,是王夫人的第三个儿子,同父异母的弟弟——皇子乘。

听到这称呼,小皇子当下就不高兴了,回头喊人:“阿兄,阿兄……”

众人这才注意到:小皇子后面,还跟进来个大皇子;月白直裾,玉带围腰,玉组玉佩叮叮当当。

“刘寄?!”内史公主抚额——王夫人的这个二儿子可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皇子寄挑高一条眉,对异母姐姐万分不悦地说道:“阿姊,岂有直呼名姓之理?”

栗公主头疼了。她是姐姐,居长;严格来讲,连名带姓叫叫关系不大;不过若真闹到长辈面前,肯定是理亏了——至少,不够礼貌。

莫奈何,内史公主向两个弟弟依次拱手,敷衍了事表达歉意。

“娇姊,娇姊……”见兄长声张正义成功,皇子乘开心了,拉着娇表姐直嚷嚷:“蜜糖糕,娇姊,蜜糖糕。”

“阿娇,此……谁人?”城阳王女挨过来打听。她入京后,宫外各豪门跑得多,宫内尤其是未央宫来得则很少。所以搞不清这小家伙是哪位。

“王夫人之少子,皇子乘。”阿娇给两边作介绍:“此……城阳王之女,名‘妜’。”

“从姊……言?”听到从不说话的阿娇表姐讲话了,刘乘大为惊奇,大吵大嚷叫兄长过来:“阿兄,阿兄……从姊能言也!”

宫侍们的眼睛,瞪得象一对对牛铃——讶然无声。

“啊呀?!”皇子寄仲愣之下,立即意识到陈表妹恢复说话的重要意义:“阿娇,汝……能言耶?”

娇娇翁主指尖抚着喉咙,微微点头。

看陈表妹摸咽喉,刘寄又开始紧张了,神情焦虑地问是不是喉咙还是不舒服?

阿娇想想,依然点头。

皇子寄立时发急,到处张罗着给阿娇妹妹准备热饮料——这么久了,刚说话,喉咙多半还不稳定,需要巩固巩固。

一团糟的宫室,还有啥呀?

皇子一边催宫女去弄热饮,一边还不忘对异母姐姐多多抱怨:怎么能这样懒?看好好的宫室都乱成什么样了?连杯热水都拿不出来,也算奇迹了。

内史公主这个气啊——瞎子也能看出,她的房间是被捣乱才变乱糟糟的吧!

“阿娇,阿娇能言?”

王夫人的儿子们还没消停,又一个熟悉的女声冒出来——平度公主紧赶慢赶,可算赶来了。

阿娇浅浅笑着,点头:“平……度……”

“哇!阿娇,阿娇……”平度公主快乐疯了,抱着好表妹团团转。

和王夫人的两个儿子相仿,贾夫人的女儿同样没注意到——或者,有意无意忽略掉——长鞭与室内凌乱度的关系。

“阿娇,阿娇……走,宣室殿!”

内史公主忍无可忍,冲上前抓住阿娇的袖子,凶狠狠地往外拖——今天皇帝父亲如果仍偏向,她就不活了。

被拖的还没说话呢,旁观的先不干了。

皇子寄用力掰开栗公主的手,主动就任挡箭牌:急什么,急什么?阿娇妹妹的嗓子曙光初现,正需要多多休息。千万不能再犯啊!

满宫室的侍从,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好容易来个兄弟,还是偏帮的。

——内史公主又是气又是急,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脚底下发软,眼一翻就坐了下去。

“公主,公主……何如?”

好在历史姨妈就在近旁,大力抱住公主的身子,才没让栗公主坐个屁股墩。

歪在地板上,头靠着姨母的肩膀,内史公主小脸儿苍白苍白,额头上虚汗直冒。

栗姨妈怕,反反复复说公主外甥女是给馆陶翁主的鞭子打伤了。

“阿娇?”皇子寄皱皱眉,向表妹打听有没有打得太狠?

“无!”阿娇举起鞭子,往上头轻轻吹一口气——她用鞭的准头好着呢!只打衣服,保证连块皮都不会破,更别说伤到筋骨内脏了。

栗姨妈还在那里凄凄惨惨地嚎内史公主的‘伤势’。

‘吵吵个啥?太医叫进来问问脉,不就得了。’

小皇子抓半块玉扔过去,老大的不耐烦,转脸问哥哥小周太医还在不在外头?

经弟弟一提醒,刘寄也想起来了。

他们兄弟本是带小周太医去给母亲诊平安脉的;现在哥儿俩先拐来栗夫人这边,小周太医准定还在外面候着呢!

皇子寄让宦官去领太医——不是担心内史公主受伤吗?有现成的大夫,马上就验伤。

这厢,皇子乘抓着娇表姐的手不放,甜甜申请晚上去长信宫吃饭,还要和兔子玩。

上回过节给太后宫请安时,祖母那儿的菜肴点心美味极了,让小皇子每每想起口水湿半边枕头;可怜他,没召唤的话,长信宫都进不去啦!

阿娇揉揉小男孩的头发,满口答应:“嗯,汝阿母允之后,同归……”

“哈哈!”小皇子乐得跳高:“哇!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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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皇子进去了,

然后,出乎众人意料的,贾公主也进去了。

小宦官看看上官:‘乱局似乎已经结束。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拍拍小黄门的后背,庞内官转身,开路。

小宦官一愣,赶上去,边走边问去那里?

回首望望貌似平静的栗夫人宫室,庞林淡淡一笑,说到:“长乐宫,长信东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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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太医应命而来;

摸着内史公主的手腕,诊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刻,一刻地过去。

太久了,所有人都感到不对劲了。

‘是……学艺不精?’

皇家的孩子们彼此看看——小周是给窦太后看几十年诊的老周太医的得意孙子,家学渊源,不该啊!

小周太医诊过来,诊过去……

一张方脸红了白,白了青,青了又白,可就是什么都不说。

平度公主偷偷地问弟弟和表妹:大家看,内史是不是得了急症?暴病?

皇子乘一心想快点去长信宫,噘着小嘴很不客气地说:“当无碍啦!多眠……即可。”

城阳王主很好奇地问小男孩是怎么知道的?

刘乘信心满满地表示,平常太医对他阿母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一句啦。

“胡言!”平度公主一盆冷水泼上去——年龄不同,身份不同,那能一样吗?

“内史姊……非?”

小皇子歪着脑袋想自己母亲的症状,一段日子前开始,母亲王夫人也会莫名其妙地苍白,出虚汗,还会晕倒——当然,栗公主还没晕倒。

刘寄是男孩子,天生比女孩子敢想,

滴溜溜冲内史周身望望,然后,朝姐姐堂妹表妹身上各拉一把,递出个‘有门’的眼色。

回忆起某次告密……

联想到高密的内容……

娇娇翁主用探究的眼光沉思着打量内史表姐——目光炯炯。

内史公主竟无法抵挡对头表妹的视线,僵持片刻,就偃旗息鼓别过头逃避。

“哼!”馆陶翁主顿时怒极,对小周太医直接喝问:“小周,何故?”

小周太医还在诊脉,

诊来……诊去……还诊不完了!

长鞭在空中一跳,馆陶翁主厉声道:“小周,说!”

小周太医是老周太医的孙子,少年时期起就跟着祖父出入长信宫,对娇翁主从不敢有二话。可今天,不知他是不是吃了雄心吞了豹子胆,竟死活不肯给出诊断书。

至此,皇子寄明白了七八分;

沉吟一会儿,直接叫小周太医不必费事了——诊不出就算了,先去看望王夫人吧。

小周太医如蒙大赦,简直是逃命一样逃出去。

栗姨母怀抱公主外甥女,愤怒地瞪这帮闯入者。

大概休息一段时间缓过来了,内史公主叫嚣着要去找父皇评理,还要宫女宦官把这几个马上、立刻赶出去——当然,这是笑话。

谁都不打算久留;

但不是被赶,而是自己选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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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长信宫东殿——

内官庞林叙述完毕,

俯身,向母仪天下的皇太后深深行礼:“皇……太后!”

窦太后端坐上头,由女史给捶腰,静静地一语不发。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只言片语,庞林偷偷向上望去。

只一瞬,中级内官就立刻重新垂下头——窦太后昏暗已久的双眼,在他抬头的刹那,似乎射出一道厉光。

‘怎么会……怎么会呢?皇太后瞎几十年了!’庞林努力说服自己,可还是忍不住胆战心惊。

胡思乱想间,大汉皇太后的话音从上面飘下来:“庞……林?”

“奴臣在。”庞林赶紧把头低得更低些。

扶着女史的手臂,窦太后缓缓道:“重赏!”

“奴臣、奴臣……”庞内官如聆天籁,激动不已,一颗头叩在地板上:“皇太后隆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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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院门,皇子乘问陈表妹接下来要去哪里。

“宣室殿……”

娇娇翁主一派轻松愉快地说道——内史表姐不是说要找阿大评理吗?不用派人宣她,她现在主动去。

说完,还安慰城阳表姐:“从姊,勿忧。”

城阳王主倒看得开,满不在乎地表示她一点都不忧心。她是宗室的王女,除非父兄起兵谋反,天子陛下才不会和她计较这些小事。

皇子寄略一沉吟,一把拖过小周太医推向陈表妹:“同往……”

平度公主见弟弟和表妹都要去,立即表示不愿落人之后——同去,同去!父皇要惩罚的话,也一起挨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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