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府的知府大人意欲杀人灭口掩埋真相——这话若是说给旁人听，只怕听者还要战战兢兢地反过来骂这位张家少爷口不择言。
即便张永言语气昭昭，似乎对他父亲的猜测听说心无半分怀疑。
杨不留皱眉，余光瞥着诸允爅。
这位悄无声息地在广宁府待了数日的肃王殿下闻言抖开了扇子，漫不经心地歪头打量着面前的夫妻二人，忽然扯出几分笑意，和缓道：“张少爷，恕在下冒昧，诋毁朝廷命官，可不是轻罪，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杨不留从诸允爅的脸上看不出波澜的情绪，可他开口的语气却全然不似神态那般懒散无意，一字一字咬得清晰，一军主帅的威仪隐隐藏在其中。
杨不留拧着眉提醒了一句。
“张永言，话可不能乱说。”
诸允爅虽然从未在她面前表露出半分功利权威之势，为人坦荡洒脱，可他总归是皇家，无关痛痒的话可以一笑而过，心有笃定的推断可以言明，然牵涉朝堂中人的说辞却并非谁都可以当着他的面议论的。
杨不留无牵无挂不必忌讳，可张永言却不同。
而万般缘由都在他身旁的夫人身上，这位闻戡都的亲外甥女。
诸允爅对这位闻将军本就毫无信任可言，方至广宁府，得知他意欲加害，自然心中的嫌隙又多出几分。如今赵谦来还没查个透彻，案情其中又多了位闻家的人开口说话，诸允爅必定须先确认，万濯灵究竟站在谁的身侧。
告发赵谦来，是为了丢车保帅，是得知了他的身份诱他浮出水面加害于他，还是仅仅是站在张家人的立场寻求帮助……
诸允爅合上折扇，不甚明显地打量着万濯灵纠结悲伤的神情。
那厢杨不留的一声“张永言”唬得张家少爷一时怔愣，他盯着杨不留瞧了半晌，移开视线时掠过诸允爅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扬起，缓缓道：“直接的证据……我没有，父亲只把他近几年来为知府大人所做的事情讲予我听。虽说父亲对于赵知府的吩咐从不多问，可他经手之事太多了，多到倘若京师来人彻查，单父亲一人的供述就足以牵动广宁府周遭上下大小官员十余——”
“证据。”诸允爅“啪”地一声把手中的折扇砸在了石桌上，打断了张永言因心中忧虑而有些混乱的言语，“张少爷，少夫人，你们用那般蹩脚的理由把不留找来府上，若只是为了抱怨诋毁却空口无凭，那么我们也不必在此多加逗留……”
“——这位公子。”本不打算多言的万濯灵看向诸允爅，犹豫了片刻该作何称呼，见他抓起箱带似乎要走，也便来不及质疑他的身份来路，急忙说道：“张家布庄的账本和专门锤炼金丝的作坊，这应该算得上证据了吧？”
杨不留转头看向悠哉地松开曲柳木箱的诸允爅，视线在他唇角唬人得逞的调皮弧度上稍微一顿，眨巴了一下眼睛，“冒昧问一句，少夫人当初把分家一事闹得全程沸扬，是否与张老板之事有关？”
万濯灵登时沉默，她纠结抬头，望着张永言惊诧的表情，坦然说道：“当初说要跟张家断绝关系，独立门户，便是因为年底清账时察觉爹爹他布庄的账目有问题，仔细查对之后，爹爹知道瞒不住，才跟我说了替赵谦来转手钱财一事。”
杨不留若有所思。张老板替赵谦来做事她三年前便得知，此事倒不至于让她惊讶诧异。不过张老板主动跟这个儿媳早早交待，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独立门户是为了保全张少爷对吧？”
“广宁府阴云密布，赵谦来唯独不敢动的便只有闻家的人。三年前涵翠楼无缘无故的一场大火，死了那么多人，爹爹知道，此事即便能瞒得了一时，可总不能瞒了一世。他早早就做了打算，不顾相公的想法逼着他悔婚娶了我，又想出了分家的办法让相公免于生死性命之忧……”
诸允爅看了这位指尖僵硬用力地扣着暖炉的找少夫人一眼，随意道：“所以得知京师来人彻查，若是赵谦来想要脱罪，就必定会对清楚他底细的人下手。但问题是，张老板为何会知道那么多赵谦来的底细——或者说，为何赵谦来会如此信任你的父亲？”
万濯灵摇头，“父亲未曾说过。他只说，一切都只怪他多年前犯下的错，如今一错再错，怕是要离偿还的日子不远了。”
杨不留微微皱眉，“三年前的纵火案，张老板都知道什么？”
“父亲为了保命，赵知府的命令他从不多问……”张永言看向杨不留，愧疚而悔恨的情绪充盈着他的眼眶，“父亲当年奉赵知府之命，在涵翠楼摆席招待贵宾，转而又得到授意前去告发于杨捕头。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赵知府会把这些人聚在涵翠楼一把火烧死，更不知道为什么连杨捕头也会一并葬身在火海当中……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迷了心智，竟真的从未怀疑过父亲能逃出火场有何蹊跷，甚至，还听信他的话把你那般狠绝的推开……”
张永言从未料想过撕碎的那一纸婚书竟有这样的前因后果。他曾以为狠绝的人是杨不留，以为无理取闹的是杨不留，以为毫无证据便诬陷此事与他父亲有关的人也是杨不留。
可他父亲的坦言让他花费三年时间在他与杨不留之间垒起的高墙瞬息间崩塌，砖石沙土随风而散，那些曾被他生硬阻隔的情感霎时如倾泻的洪水奔涌而来。
然而如今的杨不留再不会愿意多看他一眼。
诸允爅余光瞥见张永言那双红得快落泪的眼睛，一哼声，伸手把正不知垂眸琢磨什么的杨不留的脑袋掰过来朝着他，轻声问道：“你爹当时是做了什么事儿惹着赵谦来了？”
杨不留摇了摇头，情绪微微有些低落，“不清楚，我爹那个人即便是当街挨了揍，回到药铺也从来不会跟我说他受了什么委屈的……要说也是偷偷跟我师父嘟囔，小孩儿似的。”
“那言先生会不会知道什么？”
“我问过，师父说那段时间我爹总是神神秘秘的，连他也瞒着，只知道他当时是在翻查什么旧案。”
杨不留轻叹一声，转而拍开诸允爅撑在她头顶的那只手，回头便瞧见张永言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她，他身旁的万濯灵一脸心如死水般地盯着她。
“杨姑娘，此事话都已经说开了，我也不必刻意说得隐晦。”万濯灵微微蹙眉，轻声开口，“我知道杨姑娘始终对当年杨捕头之死一事耿耿于怀，可事实上加害于杨捕头的人既非爹爹，也不是相公。如果杨姑娘肯救爹爹一命……”
万濯灵突然起身，放下手中的暖炉，连披风也扯下，“扑通”一声跪在杨不留跟前，“我知道相公心中对杨姑娘仍怀爱意，若是杨姑娘不嫌弃，濯灵甘愿做小，还杨姑娘一个张家少夫人的名分。”
杨不留见了万濯灵跪在地上，登时惶恐怔愣，冲上前去要扶她起来，可听了她的话却僵在原地，无奈不解地垂眸瞧着跪在地上的人。
“少夫人，这是在施舍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