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头也摸不准这帮小崽子到底抽什么邪风。
但李十五毕竟是个一根筋的，万一真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自己这个当爷爷的也不能真把他逼到绝路上去。
他开门把李十五放进来。
老太太这会儿也披着被盘腿坐了起来。
“爷，奶……”
看出了李十五的消沉，李老太太问了一句。
“怎么了？”
李十五沉默以对，老两口对视一眼，李老头重新爬回炕上。
李老太想了想最近关于李十五的事，试探的问道。
“该不会是你娘给你张罗相看的事吧？”
李十五明显挺直了身板，说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李老太第一次觉得还是李廿这个孩子好，关键他有屁是真放啊！哪像现在这个，好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你不想相看？”
李十五低下头，沉默以对。
老两口又对视一眼。
李老太有些不可思议的接着问道。
“你不想讨老婆啊？”
李十五摇了摇头，但马上觉得有歧义，赶紧开口。
“不是，不是不想讨老婆，就是……”
他抓了抓脑袋，正在组织语言，不知道怎么才能在不涉及到阿菜的情况下把这件事讲清楚。
李老太太多大年纪了，一搭眼就看出李十五这个表情代表的含义了。
“你想讨老婆，又不愿意相看，总不是自己心里有人了吧？”
李十五：……
他没想到自己暴露的这么快，有些慌乱的舔了舔嘴唇，小动作又多又密。
李老太简直没眼看，她顺嘴胡说。
“你能接触到的姑娘就那么几个，让你这么为难，总不会是隔壁的阿菜吧？”
李老太说这话的时候还没怎么样，但说完，她就看见李十五肉眼可见的安静下来。
一瞬间，李老太的心也跟着翻了个面。
“不会真是阿菜吧？”
说完她又找补了一句。
“我不是说阿菜不好，就是……就是你们俩也不合适啊！”
李十五有些难过。
“我也觉得我俩不合适。”
他要是没这么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李老太都无语了。
“你……”
她伸手拍了李十五脑袋一下。
“你知道还这样！”
李老太面对自己的孙子，还是把该说的话说明白了。
“阿菜是个苦命的人，她年纪也不小了，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几天，你要是真怜惜她，就少招惹她。”
李十五讷讷的答应了一声。
“嗯！”
但答应完，他也没走，还是坐在那里，似乎比之前更哀伤了。
李老太叹了口气。
“十五啊，你说你，找个寻常姑娘成亲，往后生几个孩子，有个正常的家庭，是跟着如意也好，或者自己攒些家底在村子里继续生活也好，都是一条平稳的出路。”
“你如果和阿菜在一起，她不能生养，你俩老了怎么生活？靠如意一辈子吗？”
这样的世道，养儿防老再正常不过，不然那些年纪大的老人又要如何生活？
所以生养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环。
李十五沉默无言。
这种他以前无比向往的生活，忽然让他感觉索然无味。
好像所有人都在过着差不多的人生。
如果这样，那他又为什么要再重复一遍？
李老太一看就知道这些话没能说服李十五。
她其实也不是非得说服对方去走哪一条路，只是觉得李十五可能把很多问题想的太简单。
“再说，你也不能只考虑你自己，也要多想想阿菜。”
“你现在喜欢她，觉得她哪哪都好，可喜欢是长久不了的，早晚会被消磨干净。”
“你想想，等以后如果你有出息了，看见别人家里儿孙绕膝，你心里难不难过？那时候你会不会委屈？”
李十五脑袋更低了。
李老太继续说道。
“你委屈了，就觉得自己付出了，想要得到更多，可你也得知道，没有你，阿菜一样要活着，她甚至也有更好的选择。”
“你再想想，李廿啊，李十六啊，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以后他们妻贤子孝，阿菜又要如何与他们的妻子共处呢？”
“别人家的媳妇，长的好看，家世背景也干净，说起娘家都是家里的兄弟姐妹，父母双亲，再或者闲来无事，聊一聊是孩子丈夫，可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只有你一个人，你坚持不住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十五，你年纪不小了，你拍拍自己的良心问一问自己，你能不能坚持一辈子！”
李十五手在颤抖。
一辈子的事情，他无法保证。
他不知道是阿菜更重要，还是另一种，被大家期待的人生更重要。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真的后悔了，又会如何！
李十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李老太屋里走出来的，他只知道走出来以后，他的心情更沉重了。
太阳不会因为李十五不高兴就不再升起。
黎明缓缓到来，又是崭新的一天。
李如意清早起来，李廿就已经到了，练功之前，他把自己之前拿的那三百多两的银票拿出来给李如意。
“这些钱是当初赵家那些护卫凑出来的，我这两天也没找到时间单独给你。”
李如意看看银票又看看李廿，忽然笑了。
“给你的你就收着，不用给我！”
李廿瞬间瞪大双眼，看看李如意又看看银票，手上动作飞快，赶紧又把银票收了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是我没给你……”
李如意看他那模样，更觉得好笑了。
“这算什么！以后，我们会有更多的钱！”
李廿塞银票的手一顿，心情飞扬了起来，但嘴却硬的很。
“且！反正我现在有了三百多两，以后爱咋样咋样！”
李如意见此，逗他。
“要不你给我也行，我到时候给你分红！”
李廿头摇的拨浪鼓一样。
“可别了吧！我又不是韩时安，我怕你哪天把我的钱都给大伙儿分了！”
李如意如果不是救了赵沏得了赵家一笔钱，她这会儿还穷的叮当响呢！
李廿看着她分粮食，心都要碎了。
李如意也没受打击，只是摇着头啧啧两声，似乎是在感慨李廿的不识货。
两人针对这三百多两银子聊过后，李如意便提醒他。
“有时间还是把银票兑了，把银子换成金子。”
银票这东西也不稳妥，谁知道钱庄会不会倒闭啊！
再说，银票终究不方便。
就像是赵家在县城也有钱庄，那这张银票在县里也能用，但如果赵家在京城没有钱庄，那银票就不能用到京城去。
这样一来，银票的局限性就非常大了！
还是把银子抓紧时间兑换了的好。
李廿没拿过这么多钱，没什么经验，听到李如意这样说，便用心记了下来，准备等再去府城的时候把银票兑换了。
至于说李如意，她就没有这种烦恼了，她的钱要去府城的时候买一套院子。
一千两银子在府城如果买一套大院子，那肯定买不到位置太好的。
不过，李如意要在那安置不少人，还要存货，位置不需要太好，但也不能放在治安不好的街道上。
如果没有这些钱，李如意想买一套院子，大约还需要攒上个三年五载的。
眼下倒是帮她省了很多时间。
两人还在计划着，李十五晃晃荡荡的过来了。
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李如意也不好劝说什么。
李十五是她堂哥，这些年帮她不少。
阿菜也是她的伙伴，更像是家人一般。
不过，李如意倒是比别人看的都开。
人经历过生死，就比之前更明白，真正让人遗憾的都是未经历过的，而不是做错的。
甚至有些事情做错的事情就像是一场人生中许许多多个璀璨的点缀。
等到回望一生时，剩下的不是懊悔，而是过尽千帆的释然。
反而那些没经历过得，才是真的遗憾。
勇敢一点又如何呢？
如果阿菜心中也有李十五，李如意其实更希望两人尝试着在一起看看。
若是合适，不管是阿菜还是李十五，都会拥有一段不同的人生经历。
若是不合适，做不过就是分开，各自奔往各自的前程。
这种试错的机会，李如意给得起！
阿菜没了李十五也可以重新回来，她只要回来，阿菜就还是阿菜，李十五若是想要更好的发展，她也有办法。
两个人都是善良的人，总归不会伤害对方太深。
不过，这些话李如意在两人没找到她的时候，也是不会说的。
他们终究会有自己的选择，也要看最后李十五和阿菜选择了什么！
这一天，阿菜还是病着。
不过精神状态好了许多，虽然没起身，但李吉祥也能出来干活了。
李如意回来以后，不少人家已经过来找她问收炭的事。
因为都是小作坊式的烧炭，大家烧出来的质量不一。
收炭也是个辛苦活，总得检查看看，再把大小不同的炭分开，最后按照不同的等级卖掉。
李如意想起之前自己放在杂货铺的里炭，也不知道卖的如何了，若是不错，也算是打开了一道门路。
收炭的工夫，闲下来的李十六又带着两个兄弟去帮李如意卖盐。
如今花钱买盐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希望能从李如意这里换。
除了盐，还会换不少粮食，李如意也会从这些人家收回来不少的药材，偶尔若是遇上合适的皮子，她也会收一点。
不管什么质量的皮子，在寒冷的季节里，总归是更有市场的。
李十六这一点做的很好。
但李如意还是觉得缺人。
事实上李十六这人培养一下，可以放在很多地方，光扔在山里收东西，有些大材小用了。
但如果让李如意马上找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她也找不到。
李廿在家里帮她收炭，李十六帮她收药材。
她还得盘点库存，清点数量，调控这些多出来的人。
给她干活的人也不能什么都不拿，该给钱的给钱，该给粮的给粮，还有每天这么大的消耗，总归是要算出来的！
李如意双拳难敌四手，忙的乱七八糟的。
百忙之中，她终于抽空想起，自己身边似乎还有个天赋不错的小姑娘来着！
就这样，老三的好伙伴孙小花被李如意临时抓了过来。
小姑娘今年也才十一岁，但算账这方面真是又灵又快。
李如意教了她几天，她已经可以自己算明白后面的所有数字了。
等到李如意再出发的时候，孙小花已经把库房里的所有东西全都盘点出来，跟老三一起帮着李如意登记造册。
这次出门，李十五也跟着一起。
而且，这次出来，李十五看着明显比往常更加期待。
相看的事情一拖再拖，李十五已经快要拖不下去了。
他娘每天都问他，早上看见会问，晚上回去会问，吃饭的时候问，睡觉之前也得问。
打听到了那个姑娘的信息，也要找他说说，仿佛事情已经定下来，就差通知李十五了！
李十五能说什么呢？
他只想要一点自己的空间，去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情感。
这次出门，倒是让他深深的松了口气。
晚上，又是露宿在外。
这次的车都是李如意雇来的，大家有的熟悉有的不熟，都坐在火堆边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凑在一块聊天。
酒水不多，一人几口提提气，不然太冷了。
看着别人的热闹，李十五只觉得更加孤单。
他找了个借口起身，去到了泉水边上坐着，看着月亮投下一道弯弯的月影在水中，他的心也平静了不少。
没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十五回头看去，发现是李廿。
兄弟俩人上次这样单独聊天，好像还是很久之前。
那时候李廿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也会想要问问李十五。
但他如今，似乎已经没有这些烦恼了！
随着李如意越走越远，李廿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未知的。
风暴来袭，他除了抱紧李如意这条栖身的船外，找不到任何别的路可走。
如此一来，剩下的事倒是简单多了！
李十五叹了口气。
“你怎么来了？”
李廿有些怨念的看了他一眼，自家亲哥还是憨的一如既往。
“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娘跟我说了你的事，让我好好劝劝你。”
李十五瞬间深吸了一口气，他娘真的是渗透到了他身边的点点滴滴。
他是真的无可奈何，只能敷衍的回了李廿一句。
“我知道了！”
李廿见他这样，若有所思。
“我看你最近神不守舍的，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李十五不想跟李廿说的太深，但或许爱总是会让人充满哲思，他又有很多困惑想要找寻答案，犹豫一下，便问李廿。
“如果你眼下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按照爷奶爹娘的想法平顺的过完这辈子。”
“另一个则是……”
李十五说到这里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其实除了生育之外，和阿菜未必会同意跟他之外，他从没觉得两人之间会有什么问题。
若是用很糟糕的话来形容，似乎不合适。
但如果这件事没有那么糟糕，他又为什么会如此纠结。
如果他问的是爱情，李廿未必会回答他。
但他问的是一辈子怎么活，李廿倒是想过很多，也不介意跟他聊聊。
找个地方坐下来，李廿直接说道。
“你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也别在乎别人说什么！”
这话别人说未必有说服力，李廿说起时，李十五只觉得说服力杠杠的！
这可是连孙小娴都能毫不留情放弃的人。
对李廿来说，婚姻在前程面前一文不值。
当然如果以后他有了爱人，或许会觉得爱人也很重要。
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永远都不会让自己陷入到李十五如今的境地之中。
“那不会担心吗？”
李廿不解。
“担心什么？别人说的平顺一辈子就真的平顺吗？爷奶的日子你也看见了，爹娘过得怎样，你这些年不也清楚知道，哪有什么平顺，也就是别人趟过了一条河，证明走不死，就让你也走一遍罢了。”
“可远了不说，就说三家村，又有多少河！”
“他们没见过的路未必走不通，他们走通的路，你走着也未必合脚。”
李廿心中有理想，便觉得追求自己的人生，比活在别人眼中一辈子更重要。
他告诉李十五的也是一样的道理。
可李十五自己知道，他的决定不止是他自己的。
李老太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时人对女子苛刻，他招惹了阿菜，便要对她负起责任。
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他坚持不下去了，阿菜又要如何自处呢？
就算李如意还愿意收留她，她又真的能做到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吗？
“可是，如果背负了更多，就是……就是一个决定会影响很多人，你还会这样想吗？”
如果不是了解李十五的为人，李廿这会儿都觉得他在抬杠。
做一个自己满意的人，就是会成为很多人不满意的存在。
什么都在乎，早晚背不动那些重担。
李廿斩钉截铁的回答。
“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能先顾那些顾得上的！”
这话像是打开了李十五心头的一道枷锁。
他其实一直想让自己看的更远，一直想要让所有事情都朝着自己想象的地方发展。
但事情哪里会真的让他如意。
人生之中变数无穷，又有几个人能真的一眼看到头呢！
李十五说不出这种感受，他只是深深的松了口气，有了些了然。
两人又聊了两句，便都回到了棚子里面。
棚子那边慢慢安静下来，守夜的人守夜，休息的人休息。
李十五也躺了下来，许多天没有休息好的他，这会儿倒是很快睡着了。
夜风吹过，火堆哔啵作响，带着让人放松的舒适。
李十五忽然间好像走在了一条小路上，身边跟着好几个人。
一个女人正站在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周围都是暧昧中带着善意的笑声。
不知道是谁推了一下，李十五和她的胳膊相撞。
陌生中又带了些许亲昵。
所有人都笑了，只有李十五没笑。
下一瞬间，李十五已经带上了大红花，不少宾客前来。
他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跟人敬酒，说话……
再一转眼，两人已经坐在了贴着喜字的房中。
红烛燃烧着，发出了哔哔啵啵的声音。
再后来，李十五当爹了。
又当爹了！
又当爹了！
一群孩子围着他转，可他不高兴，因为今年遇上灾年，家里的米缸快要空了。
孩子们饿的够呛，他却拿不出东西。
女人苍老了许多，手指粗糙变形，眉宇间满是忧愁。
她不大爱抱怨，两人常常沉默。
李十五总觉得寂寞。
灾年熬了过去，他的孩子死了一个，是他的大孩子，为了一口吃的跑进了山里，再出来的时候，只有衣服的碎片，和几块骨头。
李十五埋葬他时，心里很平静。
女人痛哭不止，周围人都在安慰，但却没人咒骂李十五无能，因为那一年，村子里死了许多人。
李十五的孩子只是其中不算起眼的一个。
日子慢慢过去。
繁重的劳作压弯了李十五的脊背。
孩子小的时候，他要拿粮食供养，孩子大了，又要操心婚事。
有个孩子跑来跟李十五说。
“爹爹，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李十五嘴巴开合，说的却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不错了，你看看别人家，过得还不如你！”
孩子跑走了，再也没回来。
李十五身边只剩下一个孩子了！
他给这个孩子娶亲，跟女人一起照顾小夫妻，看着孩子再生孩子……
李十五忽然害怕起来。
他只觉得鸡皮疙瘩一阵一阵的，他寂寞的好像没了归处的魂魄，飘在这样的人生中，如同孤魂野鬼。
他不知道自己缺了什么。
夜色沉沉，李十五在自己的梦里疯狂寻找。
他的脚跑过了高山，跑过了河面，跑过了熟悉不熟悉的所有场景。
最后慢慢的停在了一扇门前。
他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大门缓缓打开，一张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
熟悉是因为李十五很想念。
陌生是因为在这个梦里，从没有她存在过得痕迹。
带着疤痕的脸缓缓抬起，那一双璀璨的眸子点亮了这片梦境。
忽然之间，李十五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在这一刻圆满。
他腾地坐起身，梦境的余韵环绕着他。
李十五忽然确定下来！
是啊！
人活着，总要先顾自己顾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