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总是要过了春节,新的一年才算真正开始。整个正月里,李焕都尽可能地抽出时间陪伴杨卫东——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杨卫东在江海省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与直接退居二线不同,杨卫东此番极有可能奉调进京,步入更重要的岗位。
因此这个春节,前来拜年的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比往年更多了些。从初一到初六,家门前的车马络绎不绝,祝福声、寒暄声此起彼伏,倒比往昔更热闹三分。
杨卫东被这连日不绝的访客扰得有些疲惫,终于在初七这天,约上李焕悄悄去了郊外的一处农庄,想要寻个清静。
农庄坐落在山坳里,几栋白墙黛瓦的建筑错落有致,檐下还挂着去年的旧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远处的田野还留着残雪的痕迹,但向阳的坡地上已经透出隐约的绿意。
“在江海待了将近十五年,如今真要离开,心里还真是舍不得。”杨卫东望着窗外绵延的群山,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怅惘。
李焕为他续了杯热茶,氤氲的水汽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他理解这位老人此刻复杂的心绪——十五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人对一片土地产生血脉相连的感情。
“我还记得刚来江海那年,”杨卫东继续说着,目光依然停留在远山淡影处,“在干部大会上说过,要把江海当作第二故乡。如今看来,这句话倒是一语成谶了。”
窗外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给这静谧的午后添了几分生气。
李焕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此刻杨卫东需要的不是回应,而是一个可以倾听的知己。
“这些年,看着一条条高速公路贯通,一座座新城拔地而起,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杨卫东转过身来,眼角泛起细密的纹路,“现在要交给别人带了,心里总是放不下的。”
“但江海这些年的发展,已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李焕轻声接话,“你在这里倾注的心血,大家都记在心里。”
杨卫东微微颔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走吧,陪我在这田间小路上走走。以后这样的机会,怕是越来越少了。”
夕阳的余晖将乡间小路染成暖金色,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在初春的薄暮里氤氲成一片安宁。
“舅舅这次进京,具体怎么安排?”李焕稍显谨慎地问道,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杨卫东负手缓行,沉吟片刻:“还在酝酿。领导找我谈过话,大概率是去接何老的位置。他年龄到线了,最近身体也不太好。”
“那真要恭喜舅舅了。”李焕由衷说道,心中迅速盘算着这个变动背后的深意——实权副国级,这无疑是仕途上的重要跨越。
一阵微风拂过路旁的竹林,发出沙沙轻响。李焕思忖再三,还是问道:“你一旦进京,江海这边……由谁来接?”
“大概率会空降。”杨卫东的目光掠过远处层叠的梯田,“组织部征求过我对张放鸣同志的意见,我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补充道:“江海能有今天的发展局面来之不易,要珍惜。”
尽管杨卫东说得含蓄,李焕却已听出了弦外之音——张放鸣接任的希望渺茫。
“那耿哥呢?有没有可能再进一步?”
“难。”杨卫东轻轻摇头,“海清是柄利剑,在改革中能披荆斩棘,锋芒足够。但刚则易折,他的做事风格,不是每个人都欣赏。”
他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惋惜,像是看着一块未经雕琢便已出现裂痕的璞玉。“我提醒过他多次,可惜始终没能让他改变分毫。”
“这对耿哥来说,似乎不太公平。”李焕小心地斟酌着字句。
“身在局中,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杨卫东停下脚步,望着最后一缕金光沉入墨色山脊,仿佛在凝视某种不可言说的宿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顿了顿,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沉:“副职与正职之间,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实则对一个人的格局、韧性和平衡能力的要求,是天壤之别。”
“也许暂时的停滞,对他而言并非坏事。他的人生道路还长,未来仍有转圜的余地。”杨卫东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长辈特有的通透。
李焕会意地点点头。既然杨卫东已有全盘考量,他便不再多言。多年的相处让他们早已形成了无需言传的默契。
“不过你放心,”杨卫东话锋一转,侧身看向李焕,目光在渐浓的夜色中依然清晰,“无论谁来接任江海,省里大力发展高新产业的战略方向不会改变。这是我们多年摸索出的路子,也是江海未来竞争力的核心所在。”
他语气笃定,像是在做一个郑重的交接。“这个基调,不会因为人事变动而动摇。”
这番话让李焕心中稍安。为了推行半导体产业战略,他在江海省投入了巨额资金。有杨卫东坐镇时,各方势力都保持着表面的和谐。
如今杨卫东即将高升,虽然仍是强有力的后盾,但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耿海清未能扶正,意味着他们在江海将失去最直接的庇护。一旦省里的战略方向发生调整,对橙子科技的冲击将不可估量。
作为企业负责人,李焕不得不考虑这些潜在的风险。但在杨卫东面前,他只能将这些忧虑深埋心底,保持得体的平静。
远处,农庄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的光芒在山间寒意中铺开一片光晕。杨卫东抬步向前,语气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走吧,尝尝他们这儿的特色菜。听说这里的山泉豆腐,别有一番风味。”
李焕紧随其后,心里却明镜似的:这看似闲适的田间漫步,实则是一次重要的政治交底。
夜幕完全降临,繁星在天幕上闪烁,与地面的灯火遥相呼应,构成一幅明暗交织的画卷。
走进农庄包厢,温暖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杨卫东在主位坐下,侍者熟练地斟上两杯清茶。
“高新产业是江海的未来,”杨卫东轻抿一口茶,忽然又回到方才的话题,“但未来的路,终究要靠你们自己走。”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李焕身上,“记住,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做实产业、夯实根基才是根本。”
“这不仅仅是江海省,甚至是整个国家的大战略,不管是谁来主政江海省,都不能改变这个局面。”
李焕正欲回应,杨卫东已笑着摆手:“好了,公事到此为止。今晚,就让我们好好品尝这山野风味。”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爬上枝头,清辉洒满庭院。李焕望着对面从容品茗的杨卫东,忽然意识到,这顿简单的晚餐,或许将是他们在江海这片土地上最后的闲适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