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这名字本身就像从香料与黄金的梦里抠下来的,滚着烈日与风沙的边。此刻,这片土地却失了颜色。天是浑的,一种沉郁的铁灰压下来,仿佛巨大的、生了锈的穹盖。地是焦的,龟裂的旷野延伸至视野尽头,几株枯瘦的沙棘歪斜着,像大地咳出的最后一点残渣。风是燥的,卷着沙砾,呜呜地吹,把那点儿残存的水汽也一并舔舐干净。
空气里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紧得快要断裂。无数道“存在”,或立于低矮的丘阜,或悬于浑浊的云气之下,或干脆隐在扭曲的光影里,目光却都死死钉在旷野中心。那里,孤零零地,摊着一件物事。
一方毯子。
它并不如何阔大,恰恰能容三五人站立的样子。色泽也并非想象中那般流光溢彩,反倒有些旧了,边缘甚至带着些许磨损的毛边。织工是顶好的,能看出极尽繁复细密的波斯纹样,交织着蔓草、星月与难以辨识的古老符文,只是那金线银丝,都似蒙了岁月的尘,光华内敛,沉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止水。可偏偏,所有投注过去的视线,都带着灼人的贪婪与势在必得的狠厉。它能勾动人的魂魄,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不凡——踏上它,便可御风万里,朝游北海暮苍梧,省却多少腾云驾雾的苦功,躲开多少跋山涉水的劫难。这是机缘,是至宝,是能引得仙佛打破头的——神毯。
一团祥云落下,散去光晕,露出唐僧师徒四众。唐僧勒住马,那双总是盛着悲悯与疲惫的眼睛,望向那方神毯时,也不由得亮起一丝微光。西天路远,妖魔横行,若能得此代步,徒弟们也能少些辛苦,早抵灵山,岂非一桩功德?他身后,孙悟空早已按捺不住,火眼金睛眯着,手搭凉棚,咂嘴道:“好宝贝!好宝贝!师父,若得了它,俺老孙也省得整日翻那劳什子筋斗云,来回折腾!”猪八戒把钉耙往地上一杵,腆着肚子,口水几乎要淌下来:“正是,正是!师父骑着毯子,稳当!俺老猪也能在上头舒舒服服睡他个囫囵觉,强似用这双蹄子量路!”唯有沙和尚,闷声不语,只是将肩上的行李担子又紧了紧,警惕地环视着周围那些影影绰绰、气息强横的身影。
不远处,一群身披烈焰袍、额前缀着日轮宝饰的波斯阳炎神,当先而立,为首者气息炽烈,犹如人形熔炉。另一侧,几位裹在湛蓝纱丽、周身缭绕水汽与月光的女神,是夜露仙府的仙子,眸光清冷。更有狮首人身的巨灵,背生双翼的怪神,裹在阴影里的魔物……林林总总,何止百数。这方寂静的旷野,已然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
或许是一道灼热的射线从阳炎神指尖迸发,或许是一缕冰寒的月光自仙子袖中溢出。总之,那根绷紧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寂静被瞬间撕碎。
轰!
宝光、神力、妖风、魔气,像决堤的洪水,又像炸开的染坊,泼天盖地地向着中心那方神毯涌去。咆哮声,念咒声,兵刃碰撞声,血肉撕裂声,顷刻间混作一团。一个背生骨翅的妖魔刚抓住毯子一角,便被斜刺里飞来的一柄火焰巨剑斩为两段;一位仙子挥洒出漫天冰晶,冻住周遭数丈,却被地下突起的石刺洞穿脚踝……血腥气开始弥漫,混着沙土与焦糊味,令人作呕。
孙悟空怪叫一声,金箍棒早已掣在手中,舞得如风车一般,将泼溅过来的攻击尽数挡开。“师父莫慌!呆子,沙师弟,护住师父!”他一个筋斗跃入战团,棍影如山,当头便将一名扑来的狮首神砸得脑浆迸裂。猪八戒嘴里嚷着“遭瘟的厮杀”,手上钉耙却也不慢,搂头盖脸,专往人腿脚处招呼。沙和尚降妖宝杖挥动,沉稳如山,牢牢护住唐僧与白龙马左近。
混战!彻底的混战!没有朋友,只有敌人。前一瞬还在合力攻击他人的仙神,下一瞬就可能被背后的冷箭射落。神毯在混乱的气浪中微微起伏,像暴风雨中海面上的一叶孤舟,竟无人能真正触及。
激斗正酣,天际忽传来一声清越鹤唳。祥光万道,瑞气千条,云头之上,显出数道身影。当先一位,童子模样,脚踏风火轮,手持火尖枪,乾坤圈在臂,不是三坛海会大神哪吒又是谁?他身旁,一位女神,面容姣好雍容,身披霞帔,手托一尊羊脂玉净瓶,瓶中插着清翠柳枝,正是大慈大悲南海观世音菩萨座前龙女。其后,还跟着数名金甲神将,气息渊深。
他们一现,混战竟为之一滞。
波斯诸神脸色微变。阳炎神首领踏前一步,声如洪钟:“中土的道友,此乃我波斯神界之物,也要来横插一手么?”
哪吒三太子眉头一扬,火尖枪指向神毯:“天地灵物,有德者居之。此毯与我有缘,合该为我中土所用,助金蝉子西行求法,乃是功德。”他声音清脆,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龙女亦微微颔首,声音温婉却清晰:“三太子所言甚是。此宝若随唐僧西去,亦是善缘。”
波斯诸神哗然。夜露仙子冷笑:“好个‘有德者居之’!却要问过我波斯万千神只答不答应!”
气氛比先前更加凝滞。中土仙神的介入,让这场争夺陡然升级,从乱斗转向了某种对峙,空气里弥漫着法则碰撞的细微噼啪声。
便在此时,一直闭目诵经的唐僧,忽然轻叹一声。他下了马,双手合十,竟一步步向着那杀戮场中心的神毯走去。步履缓慢,却异常坚定。
“师父!”孙悟空急得大叫,一棍逼开一名偷袭的魔神,想要阻拦。
唐僧却恍若未闻。他走过断臂残肢,走过兀自燃烧的神血,面色悲戚,口中经文不断。奇异的是,那些狂暴的能量、飞溅的神通,到了他身周三尺,竟似遇到无形的壁障,纷纷滑开、湮灭。并非他法力如何高强,而是那股纯粹至极的慈悲念力,与这杀戮场格格不入,反倒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他走到神毯前,站定。低头看着那陈旧而精美的织物,眼中是纯粹的叹息,并无半分贪婪。他缓缓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又似只是想感受其上流淌的岁月。
这个动作,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
“秃驴敢尔!”阳炎神首领怒吼,周身烈焰腾起数丈高。
“留下神毯!”数名波斯神只同时出手,烈焰、寒冰、雷霆、毒雾,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撕裂空气,直取唐僧!这一击,含怒而发,汇聚了数名强大神只的力量,足以熔金化铁,崩山裂石。
“师父!!”孙悟空目眦欲裂,身形化作一道金光疾射而去,金箍棒暴涨,试图拦截。猪八戒、沙和尚也奋不顾身扑上。
哪吒眉头一皱,风火轮转动欲前。龙女手中柳枝微扬。
但,太晚了!
那毁灭性的能量洪流,已轰至唐僧身前!光芒刺目,将他苍白而平静的脸庞映照得如同透明。孙悟空的金箍棒只来得及磕飞边缘几道散逸的雷火,眼看那核心的力量就要将那道单薄的白色身影彻底吞噬。
千钧一发!
“嗡——”
一声奇异的震鸣,并非来自攻击,而是来自那方一直静卧的神毯!
毯身之上,那些原本黯淡的古老纹路,骤然亮起!不是宝光,而是一种……温润如水,又灼热如焰的活物般的光泽。光芒流转,瞬间撑开一道薄而坚韧的无形屏障,堪堪挡在唐僧身前。
轰隆!!!
能量洪流结结实实撞在屏障之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气浪呈环形炸开,将靠得最近的几名神魔直接掀飞出去。地面被犁开深沟,沙石如同暴雨般倒卷上天。
然而,屏障纹丝未动。光芒之后,唐僧安然无恙,连衣角都未曾拂动。
全场死寂。
所有目光,惊骇欲绝地聚焦在那方神毯上。
光华并未散去,反而愈发炽盛。那毯子,竟如同活过来一般,边缘微微卷起,中央部分,在那流转的光芒中,一道曼妙的身影,缓缓地、由虚化实地凝聚出来。
先是一双赤足,莹白如玉,轻轻点在毯子中央的星月纹样上。继而是一袭波斯特有的、色彩绚烂如朝霞晚霭的纱丽,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最后,是那张脸。
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万一。眉目深刻,带着波斯女子特有的神秘与艳色,一双眸子,却似将整片波斯星空都揉碎了纳入其中,幽深璀璨,此刻却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她的长发如同流淌的夜色,缀着细碎的、仿佛星辰本身的宝石。
她立于光中,立于毯上,仿佛她本就是从这方神毯中生出的精魂,是它亘古唯一的主人。
绝色女子目光如冷电,扫过漫天仙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与火星,砸在每一个神魔的心头:
“谁给你们的胆子,欺负我丈夫?”
丈夫?!
这两个字,比刚才那挡下必杀一击的屏障更令人震撼。诸天神佛,中土仙使,连同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全都僵在原地,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与难以置信。丈夫?这从神毯里走出的、气息古老而强大的女神,称那唐朝的和尚……为丈夫?
波斯阳炎神首领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你……你是何人?这神毯……怎会是活的?”
那女子却根本不理会他。她缓缓转身,面对犹自怔忡、面色苍白的唐僧。眸中的滔天怒火,在触及他面容的瞬间,如冰雪遇阳,化为难以言喻的、深彻骨髓的痛楚与温柔,还带着一丝……被遗忘的哀怨。
她伸出手,指尖微颤,轻轻抚上唐僧惊魂未定的脸颊。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珍视。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哽咽,一丝质问,更有一丝穿越了轮回也无法磨灭的深情:
“夫君,”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敲打在寂静的旷野上,也敲打在所有人的神魂上,“你忘了五百年前,为你织就这匹飞毯的波斯织女吗?”
五百年前?波斯织女?
唐僧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隐隐牵动着灵魂深处某根弦的绝美面容,那双清澈却总是盛着“众生”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彻底的、属于“江流儿”个人的迷茫与惊涛骇浪。前世的记忆如同被封印的潮水,在这一刻,堤岸崩裂,汹涌而至的,是模糊的影像,是萦绕不散的兰麝气息,是灯火下飞梭走线的窸窣声,是一声缱绻的、带着异域口音的“御弟哥哥”……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自称为“织女”的女子,指尖感受着他肌肤的温度,眼中泪光盈然,却倔强地不让其落下。她看着他眼中的迷茫与震动,看着他试图从空白的记忆里挖掘出什么的神情,那哀怨之色更浓。
“你果然……忘了。”她声音微哑,带着无尽的失落,却又有一丝“早知如此”的凄然。她收回手,转身,再次面对漫天仙佛时,周身气息陡然变得无比凌厉、威严,那是一种母兽护佑幼崽、女神守护挚爱的决绝。
“也罢。”她冷冷道,目光扫过脸色变幻不定的波斯诸神,又掠过面露惊疑的哪吒与龙女,“前尘旧事,容后再说。现在——”
她赤足微顿,身下的神毯光华再盛,那些古老的符文如同活过来的蛇虫,在毯面游走、组合,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法则波动。
“谁敢动我夫君,”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存在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我便让谁,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旷野之上,只有风声呜咽。先前还杀气腾腾、志在必得的诸天神魔,此刻竟无一人敢上前,无一人敢出声。那方静卧的神毯,以及毯上那位风华绝代又气息恐怖的女神,成了这片天地唯一的主宰。
争夺?早已成了一个可笑而遥远的词汇。
神毯静静地铺展在那里,光华内蕴,纹路神秘。它不再是一件无主的、等待抢夺的宝物。它是她的身躯,她的领域,是她与那唐朝僧侣之间,横亘了五百载光阴的、活生生的信物与羁绊。
无人再敢觊觎。
无人再能染指。
这场席卷波斯神界、引动中土仙使的夺宝之战,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