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巅,昔日齐天大圣的旌旗犹在风中猎猎作响,只是那抹张扬的红色此刻看来有些刺目。孙悟空拄着变成寻常铁棍大小的金箍棒,一双火眼金睛扫过底下操练的猴崽子们,心头却没由来地一阵烦躁。自取经归来,封了斗战胜佛,这日子是越发寡淡,淡出个鸟来。筋斗云许久不曾全力施展,金箍棒也久未饮血,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
正百无聊赖间,忽觉西方天际传来一阵奇异的波动,非仙非佛,带着一股灼热的异域气息。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团五彩斑斓的妖云滚滚而来,速度极快,眨眼便到了水帘洞上空。云头立着一个身影,通体靛蓝,肌肉虬结,只腰间缠着块布帛,耳垂硕大,头戴包头,一双眼睛燃烧着硫磺般的火焰,手里托着一盏造型古拙,黄铜质地的油灯。
“底下那毛脸雷公嘴的,可是什么劳什子齐天大圣孙悟空?”来者声音洪钟,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孙悟空眉头一拧,金箍棒“嗡”地一声恢复碗口粗细,直指来人:“哪里来的妖精,敢到你孙外公家门口撒野?报上名来,爷爷棒下不砸无名之鬼!”
那蓝皮妖怪哈哈大笑,声震四野,惊得满山猴群吱吱乱窜。“我乃主宰命运与奇迹的灯神,埃米尔!久闻东方有什么大闹天宫的猴王,特来见识见识。看你这里山头倒也俊秀,从今日起,便归我所有,你这猴子,连同你那根烧火棍,一并做我的奴仆吧!”
“好大的口气!”孙悟空怒极反笑,“吃你孙外公一棒!”
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是万丈高下,法天象地施展,手中金箍棒搅动风云,带着沛然莫御的巨力,朝着自称埃米尔的灯神当头砸落!这一棒,足以劈山断岳。
埃米尔却不慌不忙,将手中神灯轻轻一晃。灯口飘出一缕青烟,迅速弥漫开来,看似稀薄,却仿佛蕴含着一方独立的宇宙。金箍棒携着万钧之势砸入青烟之中,竟如泥牛入海,那股足以崩碎星辰的力量被层层消解,引动的天地灵气也瞬间平息。棒身触及青烟的部分,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孙悟空只觉手臂一沉,与金箍棒心血相连的感觉骤然变得模糊不清。他心中大骇,急忙运力回夺,那青烟却如附骨之疽,顺着棒身缠绕上来,一股诡异的吸摄之力牢牢锁住了他的兵器。
“撒手!”埃米尔狞笑一声,灯口光芒大盛。
孙悟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棒身传来,虎口迸裂,鲜血长流。他怒吼连连,周身法力澎湃,试图稳住,但那吸力源自规则,近乎大道,绝非蛮力所能抗衡。“嗡——”金箍棒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脱手飞出,化作一道流光,被那缕青烟彻底吞没,缩回了神灯之中。
兵器被夺,孙悟空心神剧震,法天象地瞬间维持不住,恢复原身,踉跄后退数步,只觉胸口烦恶,一口鲜血险些喷出。他死死盯着那盏看似平平无奇的油灯,眼中尽是难以置信。这宝贝,竟如此邪门!
“哈哈哈哈!”埃米尔志得意满,托着神灯,仿佛托着整个世界的权柄,“东方猴子,你那点微末伎俩,也配与我为敌?连兵器都拿不稳,也敢称圣?简直笑话!今日便叫你知晓,何为真正的神力!”
失了金箍棒,孙悟空一身神通去了七成。他施展七十二变,分化无数身影,从四面八方攻去。埃米尔只是不断摩擦灯身,青烟化作无数坚韧无比的丝带,将他的分身一一捆缚、勒碎。他口吐三昧真火,那青烟却如同虚无,火焰穿透而过,无法损其分毫,反而被灯口吸走大半火力。
埃米尔甚至不再动用神灯收摄之能,只凭灯中溢出的力量凝聚成巨拳,一拳狠过一拳,砸在孙悟空身上。拳劲透体,打得他筋骨欲裂,五脏移位。孙悟空仗着铜头铁臂、金刚不坏之躯硬抗,但每挨一拳,气息便萎靡一分,周身的护体神光也暗淡下去。
“砰!”
又是一记重击,正中背心。孙悟空再也支撑不住,从半空栽落,砸在水帘洞前的瀑布深潭之中,溅起冲天水花。他挣扎着爬上岸,浑身湿透,金冠歪斜,锁子甲也破损多处,嘴角溢着金色的血液,狼狈不堪。
埃米尔悬浮在半空,俯视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蝼蚁:“今日且留你一条性命,好好想想,是做我永恒的奴仆,还是等我下次降临,将你和这花果山,一同从这世上抹去!”说罢,狂笑声中,卷起妖云,瞬息远去。
孙悟空半跪在地,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败了。自出世以来,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连兵器都被人收走!那盏灯……那盏灯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他看着埃米尔消失的方向,眼中怒火与凝重交织。单凭自己,绝难取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纵起筋斗云,不再回头,直往南天门而去。
凌霄宝殿,仙气缭绕。玉帝高坐九龙椅,听闻孙悟空陈述前因后果,殿下众仙卿皆是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竟有下界妖邪,能如此轻易击败斗战胜佛,收走定海神针?
“陛下,”孙悟空忍着屈辱,躬身道,“那妖精手中一盏油灯甚是厉害,能收万物,俺老孙的金箍棒便是被它收去。法力攻击亦难伤其分毫。恳请陛下派兵援手,夺回兵器,降服此獠,以正天威!”
玉帝沉吟片刻,目光扫过群仙,最后落在班列前方,那位一直垂眸不语,仿佛神游天外的老者身上。“老君,”玉帝开口,“依你之见,此事该当如何?那盏能收金箍棒的神灯,你可有头绪?”
太上老君缓缓出列,手持拂尘,面容清癯古拙。他先是对玉帝微微一礼,然后才转向孙悟空,目光平静,深邃如渊。“大圣所言那盏灯,”他声音平和,却清晰地回荡在殿中,“若老道所料不差,其灯芯并非凡物。”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老君身上。
“哦?”孙悟空急道,“老官儿,你快说,那灯芯是个什么来历?”
老君微微一笑,拂尘轻摆:“洪荒未辟,老道于混沌中采集先天之火,立八卦炉,熔炼万物,定地水火风。有一块先天炭精,秉性奇异,耐火耐炼,灵性十足,却始终无法彻底熔入炉火,反在炉中窃取火力,滋养自身。后来一次开炉炼丹,炉火冲霄,气息交感,竟被它借机遁走一丝本源,落入下界,不知所踪。如今看来,竟是流落到了极西之地,成了那神灯的灯芯。”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那诡异强大的神灯,核心竟是出自老君的八卦炉?
孙悟空更是目瞪口呆:“是……是你家炉子里跑出去的?”
“可以这么说。”老君颔首,“此物本质极高,又经我炉火亿万载煅烧,早已非同一般。它能收纳万物,演化一方虚幻乾坤,根源便在于此。寻常神通法力,确实难伤。”
“既然如此,老官儿你可有法子治它?”孙悟空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快把那炭精收回来,俺老孙的金箍棒还在它肚子里呢!”
“收回不易。”老君缓缓摇头,“它已与那异域神灯融为一体,自成规则。强行动用金刚琢,或可击退那灯神,却未必能破开灯中世界,反而可能损及金箍棒。”
他话锋一转,看向孙悟空:“不过,要破其神通,并非无法。”
“如何破?”孙悟空屏住呼吸。
“需以至纯至阳、焚尽万物的三昧真火,灼烧那灯体,持续七日七夜,不得间断。”老君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火力透入,方能撼动其内部乾坤,逼其显形,届时方可寻隙取出被收之物,甚至将其炼化。”
孙悟空一听,大喜过望:“三昧真火?这个俺老孙也会!虽然比不上红孩儿那小子刁钻,但烧它七天七夜不成问题!”
他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去寻那埃米尔放火。
然而,老君却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大圣稍安勿躁。此法虽明,却有一处关键。”
孙悟空心头一紧:“还有什么关隘?”
老君目光落在孙悟空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他那身金光闪闪的毛发上。“那炭精出自八卦炉,对炉火本身已有抗性,甚至能反窃火力。寻常三昧真火,即便烧上七七四十九日,也难动其根本。”
他微微一顿,一字一句道:“需得以同源而出,又经天地造化、蕴生灵秀之物为引,方能点燃一缕‘根源之火’,破其壁垒。”
“同源而出?天地造化?”孙悟空隐隐感到一丝不妙,“老官儿,你就直说吧,需要何物为引?”
太上老君拂尘轻抬,遥指孙悟空,缓缓道:
“那炭精与八卦炉同源,而大圣你,当年亦在我炉中炼就金刚不坏之躯。你这一身猴毛,沾染炉火精气,又得天地灵明石猴之本源孕育,正是最佳药引。”
他看着孙悟空瞬间僵住的表情,补充道:
“要燃这七日根源真火,非大圣你一身鬃毛,不可为功。”
话音落下,凌霄宝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众仙神表情各异,有惊愕,有恍然,也有几分难以言喻的玩味。谁不知道,齐天大圣孙悟空最好面子,这一身威风凛凛的金毛,可是他的门面!如今,竟要他自己拔光,去当烧火的柴薪?
孙悟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感觉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老君那句“非你一身鬃毛,不可为功”在反复回荡。
拔光……这一身毛?
他仿佛已经感受到那硬生生从皮肉上剥离毛发的尖锐痛楚,更仿佛看到了自己变成一只光溜溜、粉皮肉猴的滑稽可笑模样。这要是传扬出去,他齐天大圣、斗战胜佛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日后在三界行走,岂不是要沦为笑柄?
可是……不拔呢?
金箍棒还在那盏破灯里躺着。败给那蓝皮妖怪的耻辱还未洗刷。花果山的安宁需要守护。这口气,他咽不下!
要脸面,还是要里子?要这一身好看的皮毛,还是要那根随他征战四方、早已心意相通的老伙计?
他抬起头,看向太上老君。老君的目光依旧平静,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等待着他的抉择。
殿内众仙的目光也齐刷刷落在他身上,等待着这位无法无天的猴王,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孙悟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火眼金睛里光芒剧烈闪烁,挣扎、羞愤、决绝,交替浮现。最终,那抹桀骜与不屈,彻底压倒了迟疑。
他猛地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好!拔就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