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崎岖,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林青衫背着空荡荡的旧书箱,深一脚浅一脚往家挪。汗碱子在打了补丁的青布直裰上画出一圈圈白晕,粘着皮肤,又痒又腻。第九次落榜的滋味,像钝刀子割肉,起初是麻,后来那羞惭、惶惑、对米缸见底的恐惧,才丝丝缕缕渗出来,缠得人透不过气。腹中空空,鸣响如雷,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道旁疯长的野草。
一抹不寻常的浑圆青影,突兀地撞进视线。道边烂泥沟旁,竟滚着一个极大的冬瓜,怕有二十来斤,瓜皮蒙着层泥灰,却掩不住底下那沉甸甸、饱满满的青翠色泽。在这穷山恶水、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这般齐整的冬瓜?还孤零零一个。
林青衫脚步顿住。四下里只有热风穿过草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蝉噪。他迟疑片刻,终究走过去,弯腰抱起。冬瓜入手微凉,沉实得很,是个好瓜。管它哪里来的,充饥要紧。
只是这瓜……抱着走了一段,臂弯里那份量似乎格外坠手,而且,隔着瓜皮,仿佛有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温热?他晃晃头,定是饿昏头了,生出错觉。
破败的茅屋到了。推开门,一股霉湿气扑面。他将冬瓜小心放在唯一还算完好的木桌上,摸了把豁口的菜刀,掂量着从哪里下刀。瓜蒂处有个不甚起眼的浅痕,他顺着那里一切。
“噗——”
刀刃刚没入小半,一股说不清是清凉还是微腥的气味率先逸出。紧接着,是黏腻的、明亮的淡金色汁液,顺着刀口溢流出来。林青衫吓了一跳,忙撤开刀。定睛看时,只见瓜瓢并非常见的白色,而是近乎半透明的浅金,内里脉络分明,像是上好的琥珀冻子。而在那颤巍巍的瓜瓤中央,赫然蜷着一团物事。
不是瓜籽。
那东西有巴掌大,疙疙瘩瘩的土褐色表皮,沾着些许金色黏液,正随着某种缓慢的节奏,微微起伏。林青衫呼吸一滞,凑近些,心脏怦怦乱跳。
那团东西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舒展开。四条短拙的腿,一个宽扁的头,一对鼓凸的、此刻紧闭着的眼睛。是……一只蛤蟆?一只极其肥硕、样貌丑陋的癞蛤蟆!它竟像婴儿蜷在母腹中一般,睡在这冬瓜的核心,周身还被几缕奇异发光的金色瓜瓤丝络温柔包裹。
林青衫头皮发麻,活见鬼了!他踉跄退后,撞倒了凳子。
响声似乎惊动了那蛤蟆。它鼓胀的喉部颤动两下,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缝隙里,没有寻常蛙类的懵懂或机警,而是掠过一丝极人性化的、混合着茫然的威严,以及深重的疲惫。那眼神飞快地扫过林青衫惊恐的脸,扫过这徒有四壁、屋顶漏光的茅屋。
然后,它张开了嘴。
不是“呱”。
是一个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古怪倨傲腔调的人声,直直撞进林青衫耳膜:
“凡……凡人?此地……是何处?本君……饿了。速速……供奉九十九只蚊蚋来,要翼尖带露的……初更时分所捕……”
林青衫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耳朵嗡嗡作响,只剩下那“九十九只蚊蚋”、“供奉”、“本君”几个词,在里面横冲直撞。恐惧到了极致,反而烧起一把邪火。九十九只带露水的蚊子?还初更时分?这不知哪里来的妖孽,占了他的冬瓜,还敢使唤他?
怒火“腾”地窜起,瞬间压倒了惊骇。他猛地转身,冲到灶台边,一把抄起那口黑沉沉的破铁锅,哆哆嗦嗦架到只剩零星火光的灶上,又舀起半瓢浑浊的水,“哗啦”倒进去。
“妖……妖怪!我让你吃蚊子!”他声音发颤,却恶狠狠道,“老子请你喝滚水!下油锅!”
铁锅渐热,锅底残余的水渍嗞嗞作响,冒出带着焦味的热气。林青衫红着眼,回身就要去桌上抓那蛤蟆。
那蛤蟆,或者说,那自称“本君”的怪蛤蟆,似乎也没料到这穷酸书生如此暴烈。它鼓凸的眼睛里,威严迅速被错愕取代,看着林青衫气势汹汹扑来,短腿在瓜瓢里扒拉两下,似乎想跳开,却被那黏腻的金色瓜瓤和自身虚弱困住,只狼狈地挪了半寸。
“且……且慢!”它声音急了,愈发干哑,“无礼凡人!你可知本君乃是……”
“我管你是谁!”林青衫手指已触到那冰凉湿滑的疙瘩皮,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却更用力地攥去。
就在指尖即将合拢的刹那——
“砰!”
一声闷响,并非来自蛤蟆,也非来自林青衫。是那破木板门,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开,狠狠拍在土墙上。一股阴冷刺骨、绝非夏日应有的寒风灌入,卷起满地尘土草屑,灶膛里将熄的火星猛地一爆,旋即彻底灭了。屋内光线骤暗,气温陡降。
林青衫冻得一哆嗦,动作僵住。手中那蛤蟆也猛地一颤,竟抬头望向门外灰暗的天空,鼓胀的眼皮下,闪过一丝极深的、近乎惊惧的警惕,还有一抹林青衫看不懂的黯然与苦涩。它闭紧了嘴,身上那些丑陋的疙瘩似乎都收缩了一些,先前那点强撑的倨傲气焰,荡然无存。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一切恢复原状,只留下满屋狼藉和浸入骨髓的寒意。夕阳最后的余晖从门洞照进来,尘埃浮动。
林青衫喘着粗气,看着手里这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蛤蟆,又看看门外寻常的山野暮色,那股拼命的狠劲,随着冷风散了大半,只剩下后怕和茫然。手一松,蛤蟆“噗”地掉回劈开的冬瓜里,溅起几点金色汁液。
蛤蟆没再试图逃走或说话,只是趴在那团狼藉中,微微喘息,鼓胀的眼睛半阖着,望着屋顶破洞外渐次显露的星辰,那眼神空茫得吓人。
这一夜,林青衫缩在墙角破席上,睁眼到天明。那蛤蟆在桌面的冬瓜残骸里,也一动不动。
第二天,林青衫还是出门了。不是去抓蚊子,是去碰运气,看能否谋个短工,或遇着个心善的施舍碗粥。离家前,他鬼使神差地,将那只蛤蟆连同剩下的半个冬瓜,挪到了窗台下阴凉处,又掰了小半块硬如石头的糠饼,捏碎了撒在旁边。
“别死在我屋里。”他干巴巴地说,也不知说给谁听。
黄昏回来,糠饼碎屑不见了。窗台上的蛤蟆,依旧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疙瘩表皮在暮光里,似乎没那么枯槁了。
日子就这么诡异地过了下去。林青衫早出晚归,挣扎求生。那蛤蟆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偶尔清醒,也不再提什么“供奉”、“蚊蚋”,只是用那双鼓凸的眼睛,静静看着林青衫为一口吃食奔波,看着他在漏雨的夜里就着月光哆哆嗦嗦翻烂书卷,看着他因旁人一句奚落而面红耳赤、独自在屋后长吁短叹。
有时林青衫累极,对着这唯一的“活物”自言自语,抱怨米贵,抱怨世道,抱怨考官无眼。蛤蟆从不搭腔,只静静听着。直到有一晚,林青衫第九遍研读一篇总不得要领的经文,急得抓耳挠腮时,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左支右绌,徒具形骸。关键在‘势联而神不散’,你第三句转圜太硬,气断了。”
林青衫骇然转头。蛤蟆趴在它专用的破陶碗边(那碗是林青衫后来给它找的),眼睛望着这边,依旧没什么表情。
“你……你说什么?”
“哼。”蛤蟆嗤了一声,别过头,似乎后悔多嘴。
但自那夜起,某种默契悄然建立。林青衫读书遇到滞涩处,有时会故意大声诵读或嘀咕,那蛤蟆十次里倒有三四次会出言点拨。话不多,往往只一两句,直指要害,每每让林青衫有拨云见日之感。它指点的不只是文章章法,偶尔涉及时务策论,寥寥数语,视角之奇,立意之高,令林青衫震撼不已。这绝不是寻常书生,甚至不是寻常学者能有的见识。
更奇的是家里变化。林青衫发现,自这蛤蟆来了后,鼠蚁绝迹,连恼人的蚊虫都少了许多。有次他砍柴险些被毒蛇咬,那蛇游到窗下竟自行绕开。他隐隐觉得,这些或许都和窗台下那沉默的丑东西有关。
他心里充满了疑惑,甚至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逐渐滋生的依赖与复杂情绪。他不再想着赶它走或害它,反而每日带回的些许野果、菜叶,总会分一点放在陶碗旁。蛤蟆起初不屑一顾,后来也会默默吃掉。
林青衫的运气,似乎真的开始转了。先是帮人写信,得了双倍酬谢;后是在山里捡到猎户遗漏的肥兔;甚至有一次,镇上学堂的老先生偶然看到他随手放在石上的习作,惊为天人,主动邀他去听课。
第二年乡试,林青衫中了举人,名次靠前。捷报传来时,他拿着报帖,手抖得厉害,回头望向窗台。蛤蟆正对着一片飘落的枯叶发呆,对他的狂喜无动于衷。
再三年,春闱。林青衫高中进士,殿试被皇帝亲点为探花。琼林宴上,他锦衣华服,风度翩翩,与从前判若两人。官运随之亨通,短短数年,屡得升迁,竟官至宰相,位极人臣。府邸奢华,仆从如云,往来无白丁。
他把那蛤蟆带进了相府,安置在书房最僻静一角的一个碧玉缸里,缸底铺着细沙,点缀卵石,还有活水缓缓流动。他给它最好的“吃食”——不再是蚊蚋或菜叶,而是每日清露,偶尔有些它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的珍稀药草嫩芽。它依旧沉默,大多数时间潜在水底,或趴在石上,对着天空发呆。它对林青衫的权势毫无兴趣,也从未表露任何要求。林青衫政务繁忙,但只要回府,总要先去书房看一眼那碧玉缸。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林青衫发现,每逢月圆之夜,或星河特别璀璨的晚上,这蛤蟆便会从水中爬出,跳到窗边最高的那块山石上,对着天上明月或浩瀚星河,缓缓鼓动腹部。起初他并未在意,直到有一次,他深夜处理完紧急公务,心烦意乱,信步走入书房,恰好目睹——
清冷月光如练,洒在蛤蟆粗糙的背皮上。它极力仰着头,对着那轮银盘,嘴巴张开,一颗龙眼大小、色泽无比黯淡、仿佛蒙着厚厚尘垢的珠子,从它口中缓缓吐出,悬浮在月光下。那珠子缓缓旋转,极力吸纳着月华,表面似乎有极细微的流光挣扎着想要亮起,却总被那层深重的晦暗压制,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蛤蟆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极大的负担,那双鼓凸的眼睛里,映着月光,却是一片近乎绝望的执着与疲惫。
吞吐持续了约莫一刻钟,蛤蟆似乎力竭,那珠子颤巍巍地被收回口中。它趴在石上,良久不动,只有腹部剧烈的起伏,显露出方才的消耗。
林青衫如今早已不是吴下阿蒙,见识广博,隐约猜到那珠子非同小可,可能与这蛤蟆的来历息息相关。但他更习惯于如今君臣(他心中已隐隐将彼此关系视作如此)相处的模式。他走过去,带着几分酒意,也带着长久以来身居高位、诸事顺遂养出的随意,笑着用指尖虚点了点蛤蟆湿漉漉的脑袋:
“啧啧,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看你这是……对着月亮吐珠子,也想学那天狗吞月,或者,嫦娥奔月不成?” 语调轻松,甚至有些戏谑。他早已忘了,许多年前,山屋破灶前,他曾因为一句“供奉蚊蚋”而对眼前之物畏如蛇蝎、恨欲烹之。
蛤蟆缓缓转过头。月光下,它的眼睛似乎比平日更鼓,里面没有丝毫被调侃的恼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黯然,以及一种林青衫许久未曾见过的、近乎疏离的平静。它望着林青衫,望着他一身华贵的紫袍玉带,望着他脸上志得意满、却因酒意而略显轻浮的笑容,沉默了片刻。
那干涩沙哑、许久未曾如此清晰响起的声音,一字一句,穿透相府书房的静谧,也穿透了林青衫浑噩的酒意,冰冷地敲在他耳膜上:
“待此珠复明,光华重绽之时,便是本君功德圆满,归返九天之位刻。”
它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书房内的锦绣琳琅,掠过窗外象征权势的深深庭院,最后落在林青衫骤然僵住的脸上,补上了最后一句:
“——尔这一身烜赫气运,泼天富贵,也该……物归原主了。”
风似乎停了。虫鸣似乎断了。月光冰冷地流淌进来,照得碧玉缸里的水波一片惨白。林青衫脸上的笑容彻底冻结,然后寸寸碎裂。他张着嘴,紫袍下的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多年前山屋中那阵怪风更刺骨百倍。他眼睁睁看着那蛤蟆说完后,便似耗尽了所有力气,慢慢转过身,拖着依旧黯淡无光、疙瘩累累的身躯,缓缓沉入碧玉缸的底部阴影之中,再无动静。
只剩那冰冷的话语,在林青衫死寂的书房里,在他骤然空白一片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撞击,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得他神魂欲裂。
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