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爷眉头一皱，怎么华兰今日就因为账册和嫁妆的事闹开，盛家紧接着就来了，莫不是其中遭了什么算计。
他自动忽略了开口的宜修，转而不动声色地看向盛宏，眼神里带着怀疑和探究。
宜修表情一闪而过的冷厉，随即快速恢复回标志性的和蔼淡笑，垂下眼假装喝了一口茶。
喜怒不形于色。
没了皇后身份赋予的光环，离开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如今处于下位，再接触这些所谓的名门世族，文官清流，才能切身体会到女子被压榨的生存处境。
若之前她想造反的原因更多是唯恐天下不乱，不甘平淡一生的躁动，现在则是真正起了倒反天罡的念头。
她想给天下男子都上一课，比压榨，还是她乌拉那拉宜修最擅长。
“将东西都搬进来。”宜修开口，神色语气温和。
“对对对。”盛宏笑呵呵地搓搓手，“我家大娘子备了一份重礼要送给诸位。”
刚刚还在生气的袁大娘子眼睛一亮，袁大少奶奶也一样，从华兰的嫁妆就能看出盛家的富裕。
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去门外搬东西的丫鬟，脸上的贪婪浅薄显露无疑。
很快，比两个人并列站着还要宽大的实木箱子，上面绑着大红色的绸带。
一个丫鬟独自搬一台，一箱接着一箱进来，循环往复，有条不紊。
这场面像极了女子出嫁时的嫁妆队伍。
将箱子放下之后，丫鬟才在众人面前打开，里面金光闪闪，大多数为女性的贵重首饰，少数玉石摆件，无一不是价值不菲。
总共足足有二十八箱，将还算宽敞的书房堆了个满满当当。
华兰看见这些东西，当即控制不住地落下眼泪，这些都是她典卖的嫁妆！
袁文绍看着这些东西，觉得眼熟，再看见华兰的脸色后，脑中灵感一闪，反应了过来是怎么回事。
脸色瞬间煞白，又涨红，汗水从额头滑到下巴，满脸大汗。
“哎呦，这么啊，亲家大娘子太客气了！”袁大娘子无所察觉，一句推拒的话也没有，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
“你住口。”老伯爷面色变得凝重，第一次正视宜修，“无功不受禄，亲家这么大的礼，我袁家不能受。”
宜修轻笑了一声，温和的脸上不见嘲讽之色。
用平和的声音陈述：“你们用都用了，现在再说这种话，岂不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不顾老伯爷难看的脸色，转而对袁文绍挑了挑眉：“你说是不是，大姑爷？”
“我，我不知道岳母的意思。”
袁文绍还要狡辩，宜修静静听着他在众人面前鬼扯。
然后才拿出华兰的嫁妆单子，还有赎回这些东西的票据，厚厚一叠。
放在桌案上，用茶盏盖住。
宜修：“老伯爷大可请账房先生对照，这些都是我华儿嫁到你们袁家这些年，典当的嫁妆，这几日我才赎回来。”
“这？”盛宏一惊，凑到箱子前打量了起来，还真是。
心里猜到了大概，眼色转冷，问道：“华儿，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短短时间卖掉了这么多嫁妆？”
华兰自嘲一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疏离刻薄：“事实不都已经明摆着了吗，父亲还来问女儿，是又想要让女儿咽所有委屈吗！”
“住口！”盛宏气急，凑到华兰身侧，小声但严肃道，“家丑不可外扬，揭人不揭短，你不知道吗。”
“你以后还想不想和姑爷一家和乐？”
华兰冷眼看着盛宏，棍子打在自己身上，就知道疼了。
从未盛宏为了自己舒服顺遂，完全不顾王若弗的心情如何，她还帮着劝慰母亲。
发生在身上，却是恨透了。心里的天平彻底偏向了宜修。
盛宏向来是这头不好拿捏，就去拿捏那头。
他心里还是认为宜修此举不过是想要讨一个公道，定不会彻底得罪袁家，否则华儿将来在袁家还怎么过。
“呵呵。”盛宏假笑两声，“大娘子这么做什么，这不是给袁家的贺礼吗？”
宜修笑看着他，“嗯”了一声轻轻点头，道：“是啊，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哦？哪点？”
“是礼，但不是贺礼。”宜修笑容更甚，语调更柔：“而是葬礼。”
“……”
一滴冷汗从盛宏鼻尖滑下，滴落在地。
袁家父子震惊于宜修这般不给袁家面子，居然当面咒他们死人。
便猜到宜修这是准备撕破脸了，心里有气，偏偏这事他们家理亏，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陷于被动之中。
袁大娘子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嘴硬道：“你们盛家也欺人太甚了！是你女儿她自己大手大脚，不会管家，卖掉嫁妆来填补窟窿，怪得了谁！”
“你竟敢说什么葬礼，我们袁家又没有死人！”
华兰气得又要破口大骂，被宜修拦住。
依旧是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姿态，和心虚恼怒，撒泼打滚的袁大娘子高下立判。
宜修转了转手腕上的满绿翡翠镯子，“现在没有，等会就有了。”
“亲家放心，棺材，我都为你准备好了，就放在外面。”
“什么？”盛宏心跳一停，两眼放空。
再就是耳鸣，耳边和大脑都是“嗡嗡嗡”的声音，他没听错吧，他媳妇是说要送伯爵府的人进棺材？啊？？！
宜修依旧是慈眉善目的面容，眼神却冰冷刺骨，径直扫过面容透着尖酸刻薄的袁大娘子和袁大少奶奶，将二人冷得一哆嗦。
如同腊月里被人推进半结冰的池中浸泡，五脏六腑有再大的火气也冲不破那层冰。
婆媳二人脸色煞白，心理承受能力更差的袁大少奶奶已经摇摇欲坠，虚张声势道：“你，你没资格这么做，我是伯爵府的儿媳妇！”
盛家不过是一个五品官，就算势头大好，也是以后的事。
“资格？”宜修轻轻嗤笑一声，“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也罢，就当我大发慈悲，让你们死个明白。彩环，将真正的贺礼拿出来。”
华兰婆家的人皆身形一晃，欲哭无泪，还来？！别又是棺材吧！
老伯爷紧盯着宜修的动作，半分不敢松懈。
宜修越是笑得和善，他就越发心惊胆战，在官场上练就出来的直觉已经察觉到，恐怕接下来的这份“贺礼”比上一份更加厉害。
要是可以，他真想不顾颜面地扯着嗓门喊道受不起！
宜修接过一个首饰盒大小的木盒，起身踱步到老伯爷面前，双手递上。
看见老伯爷脸上的凝重和抗拒，饶有兴致地打趣到：“伯爷这是什么表情，放心，这份厚礼绝对让您满意。”
“……”老伯爷无法，更不愿意在女人面前露怯。
强装镇定地打开木盒，翻阅起里边的“厚礼”，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愤怒。
看完后已是神色大变，抖着手将东西全都扔在袁大娘子脸上，呵斥：“混账！”
“你这是要把我袁家几代打拼下来的基业，拱手送给你娘家吗！我这个伯爵竟然不知，我们府上已是个空壳子了！”
“啊！”袁大娘子惨叫一声，看清地上的证据后彻底慌了神，摔倒在地，六神无主。
“母亲。”大孝子袁文绍赶忙上前去扶，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爷息怒。”宜修站着说风凉话，“华儿婆婆不过是卖掉了些庄子田地去接济娘家罢了，还不到华儿补贴伯爵府的一半之数。”
“想必偌大的伯爵府，定不会将这点银子放在眼里。”
几句明晃晃是指桑骂槐的话，将老伯爷等人置于大火上烤，又羞又愤，出气口还被从前的自己堵死了。
宜修微笑着，冷眼旁观。
棍子打在自己身上知道疼了，自个儿兜里的银子被人偷了知道心痛了。
“呵。”宜修轻蔑傲慢地哼笑一声。
和颜悦色地补充道：“对了，刚刚忘了说，这些证据我备份了上百份，只要一炷香的时间，我保证能让京城官员人手一份。”
“老伯爷可想试试？”
又是被当家主母搬成了空壳，又是剥削儿媳嫁妆，这些消息传出去，忠勤伯爵府不说毁于一旦，也是从此销声匿迹。
几十年都不可能再起来。
“咳、咳咳！”老伯爷面目痛苦地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住桌案。
这回，大孝子袁文绍却没有上前关心亲生父亲，面目阴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伯爷只能靠意志缓了过来，颤颤巍巍喝了一口茶，望向宜修的眼神终于染上了畏惧和胆寒。
从宜修从头到尾对盛宏的态度，再到二十八台嫁妆和收据，最后是备份了上百份的杀手锏，已经足够令他清楚对方的手段。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从前他竟还认为盛家大娘子是个直脾气，没心眼的，殊不知自己才是被对方耍的猴。
老伯爷苦笑，语气带着苦涩，保证道：“我以后定不让任何人欺负华兰，老二房里的那些莺莺燕燕也一并打发走。”
宜修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倒。
“你实在是太可笑了。”
老伯爷不解，盛家费了这么大周章，不就是想为华兰撑腰吗，他做出的保证已经足够好了。
要知道，光是刚才华兰在书房里撒泼，又打婆母又打丈夫的，他们完全可以休妻，到时候华兰及盛家的名声就完蛋了。
老伯爷不耐：“那你想要怎样？”
宜修收了笑容，面无表情之下，久居上位的杀伐之气展露无遗。
冷声道：“我废了这么大手笔，自是要见血封喉。”
“还是那句话，我为你们袁家准备的那口棺材必须有人入住，三日后如期下葬，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
“你！”老伯爷大骇，威胁道，“你别忘了，你女儿还是我袁家儿媳，袁家要是完了，你女儿也落不到好，你当真狠得下心？”
她有什么狠不下心的。
不过华兰留着还有用。
宜修当做没听见老伯爷的话，笑着将华兰拉到身边，“华儿你瞧，畜生不听话，就该好好管教，他们现在可还硬气得起来啊。”
说的正是华兰的婆母，大嫂，丈夫三人。
他们面色难看，晴天里也难掩周身乌云笼罩，面对宜修和华兰的打量，头都不敢抬，更遑论像从前那样对华兰呼来喝去了。
宜修在华兰耳边，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蛊惑道：“要么你拉他们所有人一起去死，要么你亲自选一个。”
“活埋。”
！
众人瞬间睁大眼睛，目露惊恐，谁也没想到宜修会如此狠辣。
华兰也心神震荡，却不是恐惧，而是一股从灵魂深处迸发的，野兽闻到血腥味的兴奋。
是她出生二十年来，从未得到拥有过的——
权利！
宜修不用再看，就知道华兰已经被蛊惑，很快，她就会上瘾。
从来不是只有男人会沉迷权利，连畜生都知道抢地盘，何况是活生生有脑子的女人，过往的温顺不过是自小被教化规训出来的。
禁不起一点诱惑。
“我要他们死。”华兰咬着牙，斩钉截铁。
眼眶充血，目光怨毒夹杂着痛快，冲老伯爷笑道：“公爹您又聋又哑多年，纵容他们吸我的血，喝我的肉，现在知道我是你儿媳了？”
“我，我……唉。”老伯爷一对上华兰猩红的眼神，就再也说不出来话。
华兰冷笑：“你又想说你不管后宅女人的事？”
嘲讽地看向盛宏，“呵，还真是一模一样。”
盛宏老脸一红，不敢说话，内心呐喊：华儿！你别六亲不认啊！我是无辜的！
“你妻子拿盛家的名声威胁我，你就拿我威胁我娘，你们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卑鄙无耻！”华兰接近疯魔，决断道。
“像你们这么脏污的人家，早该死绝，就算赔上我一条命，也要你们一起死！”
大势已去。
盛家的态度已经表明，今日是一定要见血了。
老伯爷绝望地合上双眼，袁大娘子三人噤若寒蝉。
一夕之间苍老，原本挺直的后背弯曲如老妪，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黯淡。
仍心存侥幸地垂死挣扎：“亲家老爷也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