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淑仪是十六岁进的宫，因性情淑婉，贤良端雅，加之身为信国公萧家嫡长女，初入宫就封嫔位，引来无数人艳羡。
怎知入宫后晾着她大半年，恒荣帝并未与她圆房。
她也坐得住，每日摆弄药材花草，一头扎入古方药典。除了偶尔不受宠的酸言冷语飘入耳朵，还算平淡安稳。
那些年恒荣帝醉心延年益寿之法，得了个云游道士的方，吃下大量朱砂丸药。
可巧那日恒荣帝乘舆往锦鸾宫去，不料毒发于她宫前，鲜血直呕，面色发黑，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好暂到她宫中歇息。
萧淑仪替皇帝洗胃，无微不至照顾了一整夜，适才入了皇帝的眼。
恒荣帝真是生得一表人才，可惜没有良心，视女人为玩物。
他喜欢绝色佳人，萧淑仪样貌标致，但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加之父兄在前朝显赫，在后宫不求有多少助力，不让父兄被借机打压已是万幸。
毕竟恒荣帝多疑。
时光加速，在萧淑仪脑海一帧一帧闪过。承宠、怀孕、生子……二十四年真是弹指一挥间。
再回首，她已老成一副空壳。
萧淑仪落寞地笑了下，扯动深深的法令纹，“谢谢你。”
絮儿握着乐怡公主的手，顺着搭到萧淑仪手上去，“别谢，咱们之间且论不上这个。”
萧淑仪抚摸乐怡嫩滑的小手，由皮肤到心脏都被触得一暖，就像摸着年轻的自己。
她喃喃道，“本宫的乐怡自生下来就带着病，是脑袋长了瘤子。絮儿应该知道，这朝这代治不好。”
“乐怡六岁时，本宫试着开颅切掉肿瘤，好过几年，十三岁再次扩散。如今靠药物勉强维持，本宫一死，宫中再无人可医。”
一字一句说得絮儿心惊，她缓缓起身，目光定在萧皇后脸上。
那个她心底未敢言明的猜测，萧皇后今日亲自点破。
她果真拿了穿越医妃剧本，甚至可能带有空间，不然古代怎么有无菌手术室？
“萧皇后也是那边的人？”絮儿躬低身子问，目带怀疑。
萧淑仪点头，掌心一寸寸在乐怡手背摩挲。抬起平淡的眼看向絮儿，“二十四年了。”
乐怡只当她们在说入宫的事，笑着拉絮儿坐到圆凳，“五嫂与母后从前认得？”
“大约是上辈子见过，似曾相识。”
乐怡坐到床边，替萧淑仪整理被褥，“母后说她上辈子生在个有趣的地方，夜里亮如白昼，好些有趣的玩意吃食。”
穿越者相认的场面比絮儿预想的平静。她眸光乍亮，“那地方是不错，繁华热闹，我亦经常怀念。话说皇后娘娘一身本事，该去悬壶济世，可惜了的。”
萧淑仪咳嗽两声，眉头轻攒，“入宫那日醒过来，再飞不出这片宫墙。连自己都救不了，何谈救人？”
掐住话头，她转而问絮儿，“你呢？”
细细眉尾轻挑，像是幸灾乐祸。眸光里却有一股同病相怜的温情。
絮儿垂睫，唇边牵起苦笑，“一样，成亲那日醒过来一切都不同了。”
萧淑仪点头，望着青灰色的帐顶，嘴里发出点砸砸的声音，像是在品鉴过去二十四年的岁月。
“你我并没什么不同，不过是黄粱一梦，循环往复罢了。他日有了孩子，就算再不想争，也会被卷入洪流当中。”
乐怡怔了怔，笑将两人看一眼，“母后，五嫂，你们说的什么？乐怡怎么一点儿听不懂。”
絮儿打岔，“在说你的病，先将皇后娘娘的身子养起来，你的病大约就能好了。”
萧皇后笑她天真，“本宫的身子本宫知晓，只怕时日无多。”
她抬手去抚乐怡脸颊，“好在你五嫂天资聪颖，同母后是一个地方来的，兴许能用同样的法子将你治好。”
乐怡早是泪花盈睫，狠狠抽两下鼻子，“母后胡说，您医术高超，连太医院看不好的疑难杂症都能看好，一定能把身子调养好。”
医者不自医，絮儿知道这道理。
再看萧皇后，心境愈发复杂，“皇后娘娘能为公主开颅做手术，皇宫可没有这样的地方，也没有电。”
乐怡忙反驳，“有殿，这不处处都是殿堂么？”
絮儿哭笑不得，往前厅瞥了一眼，“有殿有殿，就请乐怡在宁仁宫殿内找一株最美的花送我好不好？”
见絮儿转了笑颜，母后面含慈笑，乐怡公主将方才种种古怪归结于玩笑，自跑去摘花玩耍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萧淑仪叹息，“这孩子像是病得更重了些，心智回到七八岁去了。”
絮儿点头，“放心，有我在一天，便会护着乐怡一天。”
转头蔑笑了下，“当然，还是恨你。”
萧淑仪平躺回去，艰难地拉着被子盖好，满室灰尘被她的咳嗽声搅动，到处都是陈旧破败的味道。
“你当然可以恨我，”萧淑仪好容易喘匀气，怒气染红眉尾，“毕竟我也恨你。”
“恨我什么？我一没害你，二没构陷你，倒是你假冒我的名头谋害父皇，指使成英芝放蛇毒杀我。”
话锋一顿，看向门外笑吟吟摘花玩闹的乐怡，“你有什么资格可恨？”
被她言语击中，萧淑仪撑坐起身，“恨你和我一样傻。”
“你当男人是好的？待他好，替他稳固江山，平衡后宫势力。他到底不会感激，反而当你是应该。他日有了新人，你就成了白墙上沾的一抹烂泥，灯罩上积的一团死灰，是他厌恶的陈旧废物。”
她越说越激动，连声咳嗽起来，含混骂着，“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值得你拼命。你为齐王登上帝位煞费苦心，付出得越多，往后的失望就越大！”
絮儿未必不懂这道理，退到窗边，摸了摸书桌上的灰尘，“我知道，所以从没抱希望。”
萧淑仪惊讶连连，“你不爱李辞？”
“自然是爱，”絮儿摩挲两下指头，搓掉指端灰尘，“爱是当下的动作，哪里管得到往后。”
她笑看窗外，“何况，我还想穿回去。”
萧淑仪错愕半晌，为她的冷静吃惊。她原以为白絮儿是个只会讨巧卖乖的丫头，开朗外放，将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她重新躺回床，“倘若你回去，能否替我回家看看？”
絮儿睐目，“成，待会儿写地址给我。”
乐怡的笑语从外头传来，黄莺似的好听。絮儿摸了摸肚子，往后同李辞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想想都觉可怕。
虽然生物课不及格，但不难想到，她所生孩子继承的应该是原主和李辞的生物基因，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抬眼问萧淑仪，“你是哪年来的？”
“1998年，那年夏天发了好大的洪水。”
“那时候你几岁？”
“二十三。”
萧淑仪笑意勉强，拙劣地掩盖悲伤。僵硬的脸抽动两下，眼角滑出一行泪。像坏掉的机器勉强挤出几滴机油。
“我学医的，从山西考到江西，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洪水。”
絮儿将一九九八这串数字在口中暗品，距离她出生还有两年。萧淑仪同她妈妈一般大，都是七五年生人。
款步走向床，絮儿坐回圆凳，“你在现代也叫萧淑仪？”
“不，”萧淑仪的泪终是决堤。
她摸出绢帕拭泪，“我叫蔡南星。”
“真好笑，端庄大小姐会医术竟无人觉得异常，可见那位萧淑仪原本就无人在意，也是个可怜虫。”
她阖上眼，“倘若我死了，在碑旁刻上蔡南星的名字好不好？”
眼眶发热，絮儿仿佛窥见她的未来，中了诅咒似的。
她不甘心地咬牙，“蔡南星你不准死！还没看到我风光封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