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乍紧，大雪那日京城降下鹅毛大雪，和着刮骨寒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打颤。
天不亮锦鸾宫的太监就开始扫雪。因李崇醒得早，朱臻听见奶母在哄，便起身让将孩子带到暖阁。
榻前放着两个熏笼，两旁的定窑圆肚梅瓶各插着一枝红梅。满屋梅香点点，肃杀隆冬里自有一份温馨。
奶母笑道：“天冷，太妃娘娘该歇着才是。”
朱臻将孩子抱在怀里，嘴里嘬嘬嘬地逗弄着，一手扒开襁褓看见李崇的脸，笑得双目弯弯，“听见他的动静，再睡不着。生怕醒来瞧不见母亲不开心了。”
奶母恭维道：“都说母子连心，难得如太妃娘娘这般肯费心。寻常人家，只要孩子不哭闹，任由奶母子料理，从未见过如太妃娘娘这般用心。”
这孩子没有父亲，便只能由母亲加倍奉上爱意和关怀。
朱臻脸上的笑容骤然冷了下来，一面轻拍襁褓一面柔声细语地说话，“崇儿乖，不忍心让母亲辛苦，从不吵嚷哭闹，是个体贴小暖男。”
奶母掩口笑起来，为那暖男的称谓。“娘娘同殿下说这些，他大约是听不懂的。”
朱臻睨她一眼，“皇后说过，孩子童年时期尽量由母亲多照料，长大了才会亲近。”
奶母心下不屑，到底是没生过的年轻女人，只会说些没用的道理。孩子有奶便是娘，有得吃，身子干爽，自然不惦记母亲。
然而得罪不起宫中贵人，奶母略一撇嘴退到一旁听差。
正这时，屋外响起传话太监声音：“禀太妃娘娘，乐怡公主来见。”
平时她偶尔会来看李崇，今日到得格外早。
朱臻一面将她引到榻上坐一面打趣，“平日谁说要睡懒觉的，今天天没亮就飞了来。”
乐怡腼腆一笑，往襁褓窥李崇圆鼓鼓的脸，“崇儿又白又胖，真真讨人喜欢。”
想起絮儿上回同她说的话，朱臻将襁褓往怀中一让，“乐怡年纪小，许多事情不晓得。孩子养在宫中，一生无病无灾顺利养大，方是难得。”
此话意有所指，乐怡哈哈大笑两声，“娘娘竟是说丧气话！如今后宫和睦，崇儿必定能好好长大。”
都说乐怡公主心智受损，仿若五六岁孩童。眼前的她虽是开朗笑着，从眼底却透出阅尽千帆的沧桑之感。那昏黄的眸子，不似少女般天真。
朱臻别眼看她半晌，不停用余光轻扫屏风后面，吭地咳嗽一声。
“当今皇后体恤众人，是比从前好些。你母亲身子不好，从前对后宫之人过于宽纵。加上前朝，你舅舅行事狂悖，没少让她操心。”
提到萧定川是要引乐怡动作。
乐怡蹙起眉头，攥紧了绢帕，“舅舅从前做过什么？”
朱臻又看屏风一眼，柔声道：“本宫入宫时间短，到底不知他做过什么。近来听闻他藏匿在京，还没逃出城。”
乐怡眨巴两下眼睛，愣头愣脑的样子，“舅舅的家就在京城，何苦要藏？”
似乎察觉到朱臻在套话，她陡然转了语气。
朱臻笑着将脸凑近襁褓，“崇儿，还是你好啊，不必经历争权夺势，不必成日担惊受怕。”
乐怡公主凑来一颗脑袋，对着襁褓笑，“崇儿最是有福，乐怡也羡慕呢。”
羡慕什么？羡慕他生来没有父亲？
朱臻不悦，唤来奶母将李崇抱走，“公主近来身子像是大安了，也是宫中众人之福。”
乐怡眸光一闪，嘻嘻哈哈拉着朱臻的衣袖撒娇，“太妃娘娘，难道您不想乐怡身子大安，陪着崇儿一起玩耍吗？”
朱臻瞥见她手背肌肤粗糙，乐怡十六岁的少女，断然不会有如此暗沉的肌肤。
她一把抓住她的手，笑了下，“乐怡近来在玩什么，将手都弄破了。”
说着轻轻一撕，扯下来一片肌肤碎片，透出底下沧桑的肌理。当即厉声道，“里外将门关好，任何人不得进出！”
乐怡赶紧跳下榻要逃，被屏风后款步走出来的絮儿喝住，“你要往哪儿走？”
她不疾不徐走出来，先给朱臻盖好锦被，才往门边堵住要逃的乐怡。
“乐怡说最喜欢五嫂，如何见我如同见了鬼？不高兴？”
絮儿冷眸轻扫，拍在乐怡脸上如同寒风刮过。
乐怡定了定神，拉起絮儿的一条胳膊甩来甩去，撒娇道：“五嫂在这里玩躲猫猫，不叫乐怡一起，哼！往后不同五嫂玩了！”
“玩，当然要玩。五嫂最喜欢和乐怡玩了。那日咱们不是去宁仁宫找萧太后玩了么？萧太后赏赐了她亲自做的药膳，乐怡吃了三块呢！”
乐怡笑着点头，“是呀，那点心真是美味。加了枣泥一起烹制，口感醇厚甘甜，乐怡还想吃呢！”
真是编得有鼻子有眼。那日去宁仁宫，萧太后压根起不来床，遑论亲手做药膳。
更何况乐怡一直在殿外同太监宫女摘花玩，压根没提到吃东西的事情。
她不是乐怡，自然不知道那日在宁仁宫的情状。甚至，她不是乐怡身边的人，连乐怡公主不喜欢吃红枣都不知道。
絮儿垂眸笑了笑，反手捏住她的腕子。“乐怡真是淘气，瞧着手上沾了满手的浆糊。小孩子最是娇嫩，碰脏了崇儿过了浊气可不好。”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面一点点剥去那层伪装假皮。
那个乐怡公主如同立于照妖镜下，缩着肩膀无处遁形，半天才拂开絮儿的手道：“哎呀五嫂，这东西怪脏的，乐怡一时玩得忘了，你就不要再揭短了。太妃娘娘知道，要跟着笑话乐怡的。”
她目光垂下去，甚至不敢抬眸正视絮儿的眼睛。
絮儿再没耐心同她耗下去，硬着声音道：“再装下去可就不体面了。”
说话就将手伸往乐怡脖间，揭下来一层皮。
乐怡一惊，往后退了两步，腮畔皮肤露出来一截。暗黄苍老，显然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在伪装。
絮儿两步追过去，就着飞翘的皮肤一扯，顺势向上一剥，取下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
顿时殿内气氛凝固，集美与金枝面面相觑，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景象。
朱臻忍不住惊叫出声，“郑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