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那摊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血迹,和高高竖起的蓝色挡板,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村庄内部激起了远比官方调查更为汹涌、也更为光怪陆离的涟漪。正式的调查结果和责任认定还在缓慢进行,但村里的“审判”与“归因”,却早已在田间地头、灶台炕沿间迅速完成,并衍生出各种令人心惊的版本。
最初,人们只是唏嘘生命的无常,咒骂高老板的黑心,同情遇难者家庭的悲惨。但不知从何时起,话题开始悄然转向,带着一种神秘主义的色彩,将几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串联了起来。
“你们发现没有?”村头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抽着烟袋,语气讳莫如深,“咱村这几年,好像有点不太平啊。”
“可不是嘛!”立刻有人附和,“头一件,就是明月她婆婆,守了那么多年寡,按理说也该安稳稳过日子,偏要学那城里人,闹得沸沸扬扬改嫁了!你看那天,鞭炮,烟花放了两天,来了那么多客人,把志生家得瑟的,这寡妇改嫁的事,也不是不能,但按祖祖辈辈留下的风俗办就好了啊,我们老辈人看来,就是……晦气,给儿孙带来的晦气!”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联想的大门。
“这一开了头,后面的事儿就跟着来了。”另一个压低声音,“明月和志生,是多好的一对,开公司,办企业。可你看,这婆婆一改嫁,他们就出了问题,结果是老的嫁了,小的离了,这根基一动摇,能有好?”
立刻有人将逻辑链条延伸:“就是!成全了老的,破坏了小的,这叫一报还一报。”有人笑着说。
“这工厂还没建起来呢,就先见了红,出了人命!这可不是好兆头啊!”有人带着几分惋惜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说。
流言在传播中不断被加工、被丰富。
有人说,出事那天早上,有人看见一只黑猫在那栋宿舍楼下徘徊了很久,怎么赶都不走。
还有人说,听见了夜猫子在工地附近的树林里叫了整整一夜,那声音,瘆人得很。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回忆,明月婆婆改嫁那天,好像就刮过一阵莫名其妙的旋风,把明月的老爸给刮倒摔伤了。
这些零碎的、被强行关联起来的细节,在一种寻求解释和归因的集体无意识驱动下,迅速拼凑成一个看似“合理”的叙事:明月婆婆打破传统改嫁,给村里带来了晦气;导致明月志生离婚,村里“气运”流失;最终,这种“不祥”应验在他们投资的、代表着“新事物”的工厂工地上,以一条人命的惨烈方式爆发出来。
这种联想虽然荒谬,却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快速变迁时代下,部分村民面对无法掌控的外部力量和突如其来的悲剧时,一种试图用传统认知框架去理解、去解释,并寻找心理慰藉与情绪出口的努力。他们将复杂的安全责任事故,简化为了某种冥冥中的“报应”或“征兆”,这既是对现实无力感的逃避,也夹杂着对明月家这种“离经叛道”行为潜藏已久的不满与审视。
这些风言风语,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明月耳朵里。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面对事故本身时更甚。她可以应对调查、处理赔偿、承担管理责任,但她该如何去对抗这种扎根于愚昧和偏见,却又在特定环境中拥有顽强生命力的“集体想象”?
事故的创伤尚未愈合,另一层来自熟悉环境的、无形的压力,又悄然笼罩下来。她意识到,要在这片土地上真正立足,不仅要面对市场的风浪、管理的挑战,还要时刻应对这种来自传统的、幽暗深处的审视与拉扯。前方的路,似乎比想象中更为艰难。
这难不倒明月,她让康月娇在各个车间里广播,如果有工人家属对这次事故胡说八道,一经查实,无论是谁,立马开除。
罗娟夏海燕等人回到家里,第一时间就问公公有没有在外面胡说八道,戴洪奎向罗娟保证,他没有胡说八道,罗娟才放心,因为这份工作对她们来说很重要,又是失而复得的。关键是在家里,天天看到孩子,挣的钱也不比外面少,明升公司的伙食比家里吃得还好!谁都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这场流言就这样被明月强压下去!
明月静下来,会想到志生,如果志生没有和自己离婚,以志生事事小心,考虑周全的做事态度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流言的寒意尚未完全驱散,而这番对志生的思念,则带来了另一种更深的、源于内心的冷。她意识到,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丈夫,更是一位优秀的管理者,在面对风浪时,那个能和她互补、能拉住她、让她不至于因冲得太猛而偏离航向的“压舱石”。她用自己的方式,让康月娇广播威胁,利用工人对工作的珍惜强行压下了外部的风波,可内心的这片狼藉,以及对“如果当初”的无尽拷问,又该如何平息?
一死一重伤,事故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高老板通过各种关系,对伤亡者家属进行了积极赔偿,最后被罚了款,经过整改验收后,才允许重新开工,这也让萧明月稍稍放下心来。
明月虽然用手中的权力平息了一些流言蜚语,但一些话还是传到了乔玉英的耳朵里,乔玉英是在花婶家小超市买盐时,隐约听见那几个人的窃窃私语的。她们围坐在小店门口的小板凳上,脑袋凑在一起,声音压得低,却又恰好能让她捕捉到几个尖锐的字眼——
“……就说寡妇改嫁不吉利……”
“……克了小的,现在又克了工地……”
“……那天那只黑猫,邪性得很……”
她手里的盐袋子差点没拿稳,粗糙的塑料边缘硌得手心生疼。那些话语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她的耳朵里,顺着血脉往心里钻。她本想上前理论几句,可脚步像是灌了铅,喉咙也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僵硬地转过身,提着那袋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的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一路上,阳光明晃晃的,她却觉得浑身发冷。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明月前几天来跟她说起事故时,那疲惫却强撑镇定的脸;一会儿是志生沉默离开家时的背影;更多的,是她自己改嫁那天,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漫天纷飞的红色纸屑,还有……还有那阵好像确实存在过的、卷着沙土迷了人眼的旋风?她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这不吉利的联想甩出去。
路过传达室时,老伴老李头见乔玉英脸色很难看,就走出来问道:“玉英,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乔玉英苦笑着说,就急匆匆的离开。回到公司的宿舍,宿舍区里静悄悄的。
这寂静让她心里的恐慌如同野草般疯长。她坐到炕沿上,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胸口,那里面像是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咚咚咚地跳得又快又乱。
“不是因为我……怎么会是因为我……”她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明月都说了,是意外,是高老板管理不好……”
可那些流言,像附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理智。她想起自己当初提出改嫁时,村里那些异样的眼光,族里长辈隐晦的劝阻,还有那些亲戚为了不沾晦气拒绝参加婚礼。难道……难道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守寡的人就不该再有别的想头?安安分分守着儿孙才是正道?自己一时的“不安分”,真的给这个家,给明月好不容易撑起来的事业,带来了灭顶之灾?
“晦气”……“报应”……这些词在她脑海里盘旋、放大,带着狰狞的面孔。她仿佛看到死去的先人站在暗处,用失望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看到工地那摊暗红的血迹,正汩汩地流向她,要将她淹没。
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瞬间弯下了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着风箱,带着嘶哑的杂音。眼前开始发黑,杂物柜、窗户、桌椅的影子都在晃动、扭曲,变成光怪陆离的形状。
她想喊,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响动。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去找杯水,或者仅仅是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房间,可双腿软得不听使唤,刚一起身,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便猛烈袭来。
“噗通”一声闷响。
她直接从床沿栽倒在地上,额头撞到了冰冷的砖地,一阵钝痛。但比起胸口的憋闷和心悸,这痛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蜷缩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意识在清醒和模糊之间徘徊。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恶毒,像无数只苍蝇在嗡嗡作响。
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一点光亮也被黑暗吞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又看到了明月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以及志生在风雪夜沉默离开的背影,交织在一起,成了她心中无法言说的痛和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愧疚。
她就那样孤零零地倒在冰冷的地上,脸色灰败,嘴唇发绀,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那袋买回来的盐,散落在一旁,白花花的一片,像骤然降下的寒霜,更添了几分凄冷。这一次,病势来得又急又凶,远非往常的头疼脑热可比。
乔玉英命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