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邦彦眯起眼睛，望着山下的赤水卫，星星点点的火光被强劲夜风撕扯得来回摇曳，远远望去，直如风中残烛。
自号四裔大长老的安邦彦正值壮年，虽是水西人，但并非明廷以为茹毛饮血不通教化的异族，自幼就有汉人教习，笔墨功夫也算过得去，平时起居坐卧，并不像久居西南边陲的异族头领，更像成都府中富豪人家的做派。
不过现下出兵已久，他再是奢豪，军中毕竟不能与水西城中相比，单是此刻陪在身边服侍的奴隶娃子就少了一半。饶是如此，头戴黑帕的精壮护卫仍是将安邦彦围成铁桶一般。
包头帕上插着杂色翎羽的部将委婉劝说：“大长老，看也看过，这里离明狗太近，为着安全，还是先回营吧。”
将夜色中的赤水卫看了许久，安邦彦不甘地收回视线，扯过滇马缰绳，夹夹马肚，低喝一声：“走！”
一行人簇拥着这位水西之主，向着自家营盘呼啸而去。
自从四月丢掉赤水，安邦彦便一直有不祥的预感。他忍辱负重，凭借“雄书安氏”的威名，蛰伏几年又拉起十万兵马，羽翼渐丰，借着杨明辉只肯招抚安位，却不肯赦免自家的名头，安邦彦当机立断，和奢崇明再度起兵叛明！
起初一切顺利，张鹤鸣年老无为，坐视水西安氏在眼皮底下养精蓄锐，安邦彦在明军手上吃过大亏，倒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深知如今东北事急，皇帝恐怕无暇西南，正待慢慢蚕食，却不妨朝廷将老对手朱燮元又送回来！
每当思及此处，安邦彦便觉得太阳穴附近那根大筋跳个不停！这位汉人高官自天启年间便是水西安氏的老对手，也正是他，将奢安二氏入主成都，割据西南的美梦击成齑粉！
自从许成名四月重夺赤水卫，在朱燮元手里整顿一新的川、贵两军对水西虎视眈眈，安邦彦便觉不好，伺机而动却未能寻得什么机会，倒是朱燮元积小胜为大胜，四月以来，明军并不寻求与水西一战建功，而是不断清扫永宁-普市-赤水一线，触角最远处甚至深至阿落密所！
朱燮元又有安民练军诸举，移驻贵竹司后，招抚流民，广开荒地，恢复经济民生；又在各地险要立起营垒，除汰老弱卫军，编练营兵，充实军伍，各地气象一新，尤其严惩各军擅杀降俘，各项举措下，苗人渐渐安定，而贵州一地，本就是汉苗相杂——对水西来说，无异于掘根铲底。
奢崇明年老无为，当年的心气早被天启年间的先胜后败消磨得差不多，但安邦彦心底却藏着一团火，烧得他坐立不安，越发不能忍受明军种种行动。待到八月，自四川传来消息，川贵两军联手，朱燮元亲率主力坐镇陆广，要与四川总兵官侯良柱上下夹攻，关门打狗，将昔日不可一世的水西土司困死在贵州的连绵大山之中！
但安邦彦横蛮一世，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一面急令心腹大将分兵把守陆广、鸭池、三岔等要地，佯攻遵义，一面自家主力与奢崇明合兵一处，称大军十万，恶狠狠地向赤水扑来！
身在永宁卫的显字营已深深卷入这场洪流。中秋之后，气氛便异常紧张，不时有军兵开拔或回转的消息，偶尔也能看见一些伤兵在同侪搀扶下挣扎回营——站不起来的，不被同袍割了首级领赏就不错了——战争的阴云逐渐累积，最后将永宁卫彻底笼罩。
大战近在眼前，永宁卫中军兵云集，城中屋舍不够，能住进有顶有墙的部队只有少数，大多数人还得住进依城修建的营寨，尤其黑夜之中，远远望去，永宁卫仿佛被巨龙环绕。
这种草草修建的营寨当然谈不上舒适，不过累木而久，不免四面漏风，不过现下天候未冷，军兵们浑不在意，并非大事。
天黑之后颇具凉意的永宁城边一座寻常营房中，李永仲正同显字营的队官们开会，他叉开腿坐在小马扎上，八瓣铁帽盔放在脚边，散了发髻，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头上只戴布巾，棉甲倒是穿得规规矩矩，不过看着是军队的规制，内里早换成李永仲自家的甲，就同丁队的火铳一样，打眼瞧着和营里没什么区别，上手便知道完全不同。
“各队将物资好生检看，尤其伤药一类，这是救命的东西。”李永仲喝口水，再三吩咐，他看着面前几个看似老实本分，实则眼冒金星的队官，实在没忍住，向正魂游不知哪方天外的周谦喝道：“周大炮，昨晚上捡了几斤金子，我看你今日魂都要飞走了？！”
同侪窃笑声中，回过神的周谦涨红脸，扭头怒瞪几个嘻嘻哈哈的家伙一眼，转头回来，向李永仲抱拳，沉声道：“千户见谅！卑职听见物资，忍不住有些心思，不知当不当讲。”
李永仲扯开葫芦塞，灌两口水解渴，言简意赅：“讲。”
“大家都知道我周谦是个粗人，也是个实诚人，”既得了营官许可，周谦便开口：“我也直说，眼下咱们是提着脑袋要上战场的人，多一片甲，多一杆铳，这时候都是助力！”他咽口唾沫，不敢看李永仲，声量也放低下去：“不要怪我老周贪心，千户若只是丁队的队官，老周一个字都不说，但千户……千户现下是显字营的千户……”面相粗豪凶狠的武人说至此处，抬头冲李永仲可怜巴巴地扯出一个笑，带着讨好，谄媚道：“也不敢贪心，火，火铳，卑职想要五，不！”他赶紧“啪”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三，要不，一杆也成啊！”
年轻的千户营官面色微妙，看向躲开自己视线的队官们，语气平静：“这是周大炮一个人的想头，还是大家都有？”
队官们不自在地转开头，营帐里一时静得可怕，只有夜虫鸣叫从外头传进来。
最后还是年岁最长，最厚道的的冯宝群看不过去，开口为周谦解围：“千户莫要恼，周大炮是个不知分寸的粗人，心里存不住事……”
他尚在絮叨，李永仲歪歪头，没耐心地出声打断：“冯队官忒小心，我也并没有责罚周大炮的意思。”
周谦一怔。
其他各怀心思的队官脸色也齐齐一变。
“我受千户大人看重，由一介商户窜领军职，离不开营里兄弟们的帮衬。”李永仲淡淡开口：“白撒所也好，阿落密所也好，只有丁队几十个人，就那么十来二十杆铳，做得啥事？枪子总有打完的时候，到那一刻，还不得靠兄弟们一杆枪，一把刀杀出来？”
“几场仗，丁队不是一家打的，咱们是一个营头的兄弟，在战场上死了，尸骨都化在一起，又分得了什么彼此？我李永仲今日把话放在这里，我为显字营主官一天，只要兄弟们不负我，现下丁队有的，显字营都会有，还会更多！更好！”
周谦性子最急，这犯忌讳的事既然是他第一个捅破窗户纸，现下听李永仲如此讲，更坐不住，立时跳起来：“我周大炮一口唾沫一个钉！既服气千户，便没有二心的道理！”
其余队官们此时终于七嘴八舌地讲话：“我等同千户亦是一条心！”
“陈千户于卑职有恩，千户看好的后辈，咱跟着就是了！”
“咱是粗人，上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周队官所言亦是卑职所想！”
李永仲心底无声一笑，面上不显，只伸手用力往下一按，制住兴奋热烈的众人，神情越发郑重，放大声量：“话说多了就是一包水！诸位只看本官日后如何做便罢！”稍稍低了声音：“不过说回今日周队官所请，”他盯着眼巴巴的周谦，“现下就能给你答复，暂时不行！”
周谦大失所望地“啊”一声。
“没说不给你！”李永仲没好气：“只是现下不给！”
他不给周谦夹缠的机会，继续说：“大家都是行伍之人，最知道咱们武人，技艺也好，队列也罢，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都得练。这火铳也是一样的道理，”他扭头冲亲卫吩咐：“带杆火铳进来。”
亲卫转身出门，取走门外卫兵——丁队目前也兼千户亲卫队——的火铳，利索地摆到李永仲面前，年轻的营官摆摆手，“给各位队官过过眼。”
这杆与明军诸多火器截然不同的火铳让队官们看直了眼，无论是宽厚略微下弯的枪托，还是黝黑油亮的八边形枪管——有人窃窃私语：“竟是一体的！”——矩形火药池，边上怪模怪样衔着小黑石片的小龙头——“仿佛燧石的模样！”——贴合指节的扳机——全都和这些使老了火器的军人们所见不同。
“以往火铳，要点燃火绳才得发射药子，这杆火铳，龙头夹住火石，扣动扳机，龙头下压，燧石点药，不需明火，药子也可发射。”李永仲为诸人解惑，“不过这铳较老式火铳更费工费钱，燧石不能保证一落便击，扳机所需力大，不如鸟铳灵便精准，兵士们颇多抱怨，”他摇摇头，遗憾道：“也并非全无缺点。”
冯宝群问：“敢问千户，所需银钱几何？”
“鸟铳一杆大抵白银七八两，我这杆，十二两。”
队官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太贵太贵。”
李永仲道：“这铳，本官手上拢共也只得这些，哪怕丁队，大多还是用着鸟铳，不过用料实在，比兵部发来的废物得用多了。”他说得半真半假，丁队确实大多还用着旧式鸟铳，但那也是经过全面改良，用足铁料的好铳，和兵部那些铁皮卷的破烂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队官们将这杆新铳——千户称为燧发铳——看了又看，冯宝群有所明悟：“所以，这铳哪怕立时给咱，咱也玩不转，”抬头看李永仲：“是这个意思吧？”
“冯队官没说错。”李永仲颔首道：“哪怕丁队，这杆铳上手就能打的也不超过二十个，能说得上用精用透的，连五个都没有。”他伸出巴掌，而后脸色严肃：“但是鸟铳，丁队里人人能用，厚脸皮说一句，人人能精。”
接下来的话就不大入耳：“但我看营里，刀枪之术，还算练得勤谨，弓箭么，马马虎虎，唯有火器，”年轻营官眉心皱成一团，眼见怒意上涌：“胡乱填药，随心开火，那铳管里头厚厚一层灰，脏得叫花子都不稀罕捡！”
队官们多少有些下不来台，有人喃喃辩解：“也不怪他们，就那些面上光的家伙，摆弄起来谁晓得会不会炸膛！”
“因此更要精心看护！”李永仲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没好刀好枪，仗也就不用打了？！”声调愈发严厉：“非但是火器一类，之前检看，刀枪弓矢，都有看不成的，棉甲更是！”他随意往左下某位队官一指，喝问：“杨德志，就你那队里，别说兵丁，你自己的甲好生洗刷没有！？”
杨德志立刻闹了大红脸，支支吾吾道：“卑，卑职回去就洗……”
李永仲转向嗤笑出声的其他人：“别笑他！你们队里，处处收拾妥当的又有几个？”恨铁不成钢地说：“我问过老千总大人，咱营里先前绝没有这么多甲，就这点家当，还是前些日子专为大战送来的！你们当这好事能有二回？”
队官们这回不吭声。天下板荡，国朝此时东北西南边事俱急，但若说朝堂看重，那西南这处疥藓绝不会超过东虏——女真人可是糜烂整个东北，闹得帝京旦夕皆惊的地步！
现下无论武器粮食，尽紧着东北，贵州这里，还是靠着两湖两广转运——四川现下都还在舔舐天启年间的伤口，能把自己养活就不错了——粮食么，还能混个肚饱，军械一类，就得看上头的心情，显字营能得眼下这批物资，还是因为先前两场仗打得不错，小小地入了上官青眼，指挥使趁机为他们多讨来些。
当然，可能也和某位前盐商为人好爽大方有关，在军需官那里刷足好感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