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恩斯摇头：“首先，大壮先生，我的研究建立在大脑运行机制有关量子层面这个前提上1，而在智子锁死地球微观物理实验后，我的理论和计划本质是死路一条。”他至少终于承认了他的悲观。
“其次，惠子她...毫无疑问她就是Eto的一员，我了解她——虽然还不够了解——她不可能转变态度，她是我们的，特别是我的敌人。”希恩斯的话语依旧彬彬有礼，但明显有痛苦的意味。
“这和她是你的爱人并不冲突。”大壮反对。
然后柯颖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瞪了他一眼，眼神在说：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个尿性。
“但我对爱人的责任和面壁者的职责相悖，在成为面壁者后，我就只能选择其一了。”希恩斯很明显想过这个问题，而且他对文明的责任感战胜了爱情，做出了选择。
虽然由此带来的苦痛正在无休止地折磨他，最终害死他，走向泰勒原本的结局。
大壮就是来阻止这一点的，但希恩斯这种状态下用惠子跟他谈条件实在收效甚微，所以大壮又把话题拉回他的研究上：“那希恩斯先生，如果我说您的研究是能走通的呢？智子封锁了地球微观物理的研究是不假，但那只是代表我们无法自己总结出客观规律。”
大壮话说一半停下来，希望希恩斯能理解他的意思。但希恩斯看起来还陷在他的痛苦之中，只是用眼神代替询问。
所以大壮只能自己说出答案：“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无法自己总结出规律，那就直接拿三体人总结好的就行了，虽然我们文化不一样，但至少物理规律是同一套。”
“您最近在核物理和基因工程上获得的情报确实很明显地推动了科技发展，大壮先生，但我主攻的方向是一门综合性过强的领域，同时涉及脑科学、计算机和量子效应的应用，它需要大量的实验去勘误验证。即使您真的获得了相关的技术资料，只靠原理也很难建立最终可以落地的技术成果。”
“而且我已经可以想见，如果真的有神明怜悯人类给了我们技术突破的可能，我们还面临着一个更难解决的问题。”他看向大壮，跟大壮刚才一样等待对方给出答案。
还好大壮知道他想说什么：“伦理与道德。”
希恩斯沉默着挤出一个笑容，他已经把自己身为面壁者以来遭受和将要遭受的困难与挣扎都展示给了大壮。
两个以欺骗为己任的男人间反而在坦诚相见，这种荒诞感些微冲淡了些房间里凝固的回忆。
“但那正好是一个最好解决的问题，希恩斯先生，所谓伦理道德本质是群体用来约束个体行为以帮助文明更好发展的规则，在巨大外部压力和生产力发展加速改变社会结构的情况下，它们是最脆弱的，这类事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特别是您还是英国人，更应该有切身体会。”
“想想看我们现在干的工作吧，希恩斯先生，票选出的绝对权力独裁者，这即使放在五十年前也能变成一项罪行，而我们现在正被大家称为英雄。”大壮力图把荒诞感加剧，这样就能离现实远一些。
“再然后，就是您说的技术验证问题，在原理上取得突破后，计算机性能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靠高精度模型模拟实验，就像核物理相关的研究那样，而在必须经历的临床实验这一问题上，因为一个‘阶梯计划’，几乎所有标榜人权的国家都能为此开放安乐死法案，相信我，到时候的志愿者和被志愿者可不会少。”大壮感觉自己是伊甸园里那条蛇。
“而等到您和团队真的成功达成这一目标后，可操作性就大起来了：如果实现脑机接口增强智力，那么意识数据化也就不再遥远，此时再危险的罪犯都能被意识扣押与审讯，而据我所知，山杉惠子女士因为在被捕后有很强烈的自杀意愿，同时作为前破壁人有很高的情报价值，正被收容在pIA下属的监狱，准备执行强制冬眠。”
“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听到山杉惠子，希恩斯还是有些急躁地问。
“真不是我，只是最近和维德局长有了些交集，他给我的相关情报。实话说就是，本来那是他用来威胁你的筹码，我从他那儿给您抢过来了，即使这次谈判您拒绝我的一切提议，我依旧会遵循您和惠子女士本人的意志去处理她，当然，在公众可接受的范围内，明面上。”
大壮没有说谎，这是后来在和维德商讨计划时无意中得到的消息，他从维德手里把山杉惠子的处置权要了过来，维德几乎在着手收集每一位面壁者的弱点，如果不是“联合国骚乱”给了他先和大壮交易的机会，他一定会先和希恩斯谈判。
而在和大壮达成合作后，他瞬间就对和其他面壁者合作兴趣寥寥，大壮很轻易就要来了惠子的处置权。
“或许你和维德才是适合面壁者职责的人选。”之前希恩斯刻意不让自己去了解惠子的下落，但现在大壮又把这件事提在他面前，他不得不开始思考意味着什么。
“按理来说，惠子这类Eto高级成员应该都会被国际法庭以反人类罪之类的重罪判罚，而且她身份的特殊性根本不可能逃过死刑...而您之前的暗示...是想说，她或许能以...数字生命的形式继续存在。”希恩斯将推理过程说出来，然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壮。
“当然，这些得由您和惠子女士自己决定，我当然希望这个提议您能同意，这样您就能更有动力地为研究尽力了。如果您愿意，这周维德局长将会安排一场秘密的会面，让您在惠子女士强制冬眠前见一面。”
希恩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来打开落地窗的门，外面最醒目的是几根淡黄枯竹，已无生息，但依旧在庭院里树立。
“那是惠子在很早以前试着复制我们在日本的庭院时栽的，在枯死之后我曾准备把他们从院子里移除，但是惠子却说枯竹有自己的意境，在简单处理外壳后，这些年反而成了我们庭院中最别致的装饰。”
希恩斯摸着已经泛光的竹竿表面，自顾自介绍着。
英国的风带着点湿冷，吹进客厅让大壮打了个哆嗦，但也让客厅沉闷的气息消散了许多。
“我会去的，大壮先生，无论是作为面壁者，还是作为丈夫。”希恩斯做出了答复。
...
四天后，在希恩斯去见山杉惠子的同一时间，大壮正和泰勒在深井电梯中往地面上爬升。
“正如您看到的，大壮先生，关于宏原子的捕获与约束进行得还算顺利，但更多地宏原子聚变实验还需要在太空电梯建成后才可以继续，尽管进度喜人，但我预计仍需要数年才能完成，我已准备好冬眠，您大概是我冬眠前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
泰勒热情地带大壮参观了他深埋地底的宏原子拘束仓库，自上次见面之后，泰勒对执行计划的信心大增，在收到大壮想要见面的请求后，也第一时间答应了。
看来上次大壮带他见识了下军队之外关于“牺牲精神”的展现，对泰勒的整体战略信心和规划都带来了很大的正面影响。
再加上大壮最近和维德一起给大众带来的情报奇迹，社会上的胜利主义者，或者至少相信人类有可能胜利的人数增多。
虽然很多人是在一股高涨热情的推动下冲动地改变了思想，但由此带来的传统英雄主义情节开始浮现，泰勒甚至趁机招募到了一小支“宏原子武器太空军”预备役成员，准备冬眠支援未来。
这让泰勒几乎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唯一一个精神状态越来越好的面壁者，或者还有个罗辑。大壮虽然没感到太多压力，但跟一群政治老油条打交道实在是让他觉得有些无趣，整个人也被迫“成熟”许多，大部分时间得进入“面壁者模式”和人交流。
而且现在，大壮准备干的事也让他很难对着泰勒有什么好心情。
他要成为泰勒的破壁人。
“泰勒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请您停下您的面壁计划。”大壮尽量大声地说。
尽管在地底仓库中有着大量尖端到对现在而言近乎科幻的保存设备，但电梯却还是普通但耐用的深井矿区电梯的款式，甚至监控设备只有无声的闭路监控和独立电源的对讲机，电梯上行时还会有明显的金属摩擦和碰撞声。
“您又在说笑了，大壮先生，我的计划推进得很顺利，您难道看到什么问题了吗？”泰勒甚至没有思索一下，非常干脆地将大壮的请求当做了玩笑。
“我是说您藏起来那个，泰勒先生，那个自杀式的幽灵行动。”大壮又重复了一遍。
原作世界线中，世界氛围更绝望，泰勒没能在军队里找到他想要的“牺牲精神”，于是他将“主动牺牲”后的量子幽灵计划修改成了“被动牺牲”产生量子舰队的计划，但大壮改变了很多事之后，现在的泰勒仍乐观地采用了前者作为自己的面壁核心。
虽然到现在为止，量子舰队本身根本无法证明对三体人有威胁。
所以针对泰勒，大壮需要采取的是跟希恩斯完全相反的策略，他得压制住这个美国人日益增长的信心，至少现在，他的计划是几个面壁者里最没价值的。
电梯吊索继续传来稳定的金属摩擦声，泰勒脸色阴沉。
“您真的很聪明，大壮先生，很高兴您站在人类这一边，是我的可靠同事。”泰勒的语气从刚刚的高亢热情变成了一种冷冰冰的官腔，大壮想起之前看他曾任美国防部长时的录像，也是这个语调，也是这个神态。
他就像每一个老政棍会做的那样，大壮猜到了他会这么应对，没有太多意外。
就像他刚刚那句话，言外之意无外乎暗示大壮和他目的相同，如果他的计划核心暴露，对面壁者本身的权威也有损害。他在让大壮权衡公开这件事的利弊。
大壮不准备跟他弯弯绕绕，等电梯到顶后就人多耳杂了：“我不会向大众公开这个秘密的，泰勒先生，您是很优秀的政治家，没多少美国人能看到人类崇高的牺牲精神在战争博弈中的巨大作用，更没有几个政治家像您那样对我们目前最高新的武器前景抱有热情。”
“但是？”泰勒冷冷替大壮搭上了转折。
“但是您自己也不清楚的那一点才最关键：三体人并不害怕这种情况下制造的量子态舰队，您的核心战略在前提上就是错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敢当着智子的面说出这件事，三体人甚至不会在乎您的量子舰队，这一点我从最新的情报里翻到了。当然，它不会公开。”大壮指出了最重要的东西，虽然三体人在不在乎是他说了算。
“更何况您的工作经验足够丰富，应该知道这件事如果被其他人琢磨出来——实际上您对自己计划的伪装也确实是最薄弱的——会给你自己乃至整个人类社会带来什么影响。”这是刚刚泰勒用来堵大壮嘴的说辞，现在大壮把它还给他。
泰勒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把双手背到背后掩饰颤抖。
电梯没有楼层显示，因为只有地上地下两个站点，有一个机械制的仪表盘能大致看出当前电梯的相对位置，离地面已经不远了。
所以大壮抓紧时间提出了他的建议：“我建议，泰勒先生，您可以继续进行您用作掩饰的那个计划，那个计划说不定对人类而言更有希望，对您来说也是，您应该能从您自己的计划里学到很多。”
泰勒的表情没什么波动，这是他多年来的职业素养，但大壮看到这个老练政治家闭上眼，嘴里喃喃着什么，他似乎不是对着大壮说的，只是自言自语。
柯颖没学过读唇，转过身对大壮微微摇头示意不知道。
但大壮大致猜到了。
“妈妈，我将变成萤火虫。”大壮轻声复述。
电梯微震，他们回到了地面，两位面壁者沉默着走出这个建筑，地表清新的空气和阳光扑面。
“我接受您的提议，面壁者大壮。”泰勒眯起眼睛直视太阳，给出了他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