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月抬头,然而来者却并非是她要等的人,只是此人会出现在这里,却并不令她感觉到意外。
“詹总经理,确实许久未见。”
张怀月望着面前一袭英式手工三件套西服,扎着领带拄着文明杖,打扮得光鲜气派的詹胜春,唇角似笑非笑,“詹总经理贵人事忙,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今日竟拨冗亲自接待客人,还真是叫人惶恐。”
嘴上说着惶恐,但张怀月却根本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言辞中的讥讽之意不言自明。
詹胜春不以为意,也不等张怀月招呼,便径自在她对面找了张软椅坐下,还招呼一旁的侍应要了杯红酒。随即,才看似不经意地道:“刚刚曾协理特地带了点好酒过来与我同享,已经许久不曾品尝过这般地道的大曲酒,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原是方太太大驾光临,酒也是方太太礼赠,如此怎好不亲自过来致谢?”
张怀月微微一笑,并不接话,端起桌上的高脚杯望向楼下舞池,姿态悠闲地品啜。
这个位于二楼悬挑阳台的楼座是她长期预定的固定座席,卡座周围只用花菱格扇隔开人群,视野开阔又闹中取静,确是个十分适宜赏景谈话的好位置。
见张怀月不肯接话,詹胜春脸上显出几分不耐,但又因顾忌着什么,强行按捺下来。
“你……淮山堂是真的有意要脱手仙乐宫的股份?”盘桓了一阵,詹胜春终究还是难捺心中的急切,主动提出了自己来访的真正目的。
张怀月哼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转身放下杯子,不答反问,“詹总经理是行家里手,这惟芳大曲的滋味尝着可还尚算顺口?”
詹胜春微微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便转了话题,但也顺着她回答了提问,“酒自然是好酒,滋味醇厚绵甜,与仙乐宫窖藏的陈酿已经几无差别。”
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詹胜春不由感慨。原先都在传言,那惟芳酒厂下一辈继承人不成器,酒厂老一辈又都死的死散的散,酿酒手艺失了传承,又被其他酒商挤兑,本已是濒临破产,却没想到如今竟拿出了质量不输于以往的新酒,若是能稳住这般品质的生产,迟早能够再现昔日的光景。
詹胜春在场面上混迹了这么多年,毕竟也不是吃素的,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确实,既然这惟芳酒厂已然有了起死回生的希望,酒水行业一向利润丰厚,有了这门眼见着前景光明的好生意,淮山堂势必会把全部精力财力都投入其中,如此一来,那仙乐宫的这一成股份他们倒确实不必看在眼中。
想到这,詹胜春也不由得暗暗生嫉,这淮山堂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好运气,竟叫他们捡了个这么大个便宜。
不过,他也清楚自己能量有限,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是他能觊觎的,因此,他很快便压下心中那一丝贪欲,重新将注意力转回了正事,“是我虑事不周了,那这股份转让之事,不知老夫人有没有给个准数?是不是确定转让,又是怎么个转让法?”
张怀月也没跟他继续绕弯子,手指轻抬比了个数。
詹胜春立即脸色一变,这数字至少要比市价高出两成。他神情阴沉,语气也变得冰冷,“方太太还真是狮子大开口,便是你淮山堂家大业大,也没有这般仗势欺人的道理!真当我仙乐宫无人了,我奉劝你们还是不要太过贪心为好。”
张怀月对他的威逼根本就不为所动,冷笑一声,“詹总经理怕不是忘了,仙乐宫这几年交上来的账目可不大好看,我想你也不希望我们把有人监守自盗的事情宣扬出去吧?”
此言一出,詹胜春顿时语塞,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扼住了喉咙,眼里划过一丝惊惶。
“呵,詹总经理也不用急。”眼见将詹胜春逼得哑口无言,张怀月又微微一笑缓和了语气,她的目的也不是真要将这姓詹的逼得走投无路,而是要把钱财给要回来。
“这生意做的入不敷出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若非万不得已我们也不希望张扬出去。这不才想着把转让股份的消息先透露给詹总经理与诸位自家兄弟,也免得便宜了外人。所以,这价格的事詹总经理不妨再考虑考虑,毕竟偌大的上沪滩,对仙乐宫股份感兴趣的人怕也不在少数。”
听张怀月这般软硬兼施,詹胜春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他也不傻,自然不会相信淮山堂和面前的女人透露消息给他真是出于好心,但左思右想,又实在不觉得此事能有什么风险,于是心中的贪欲终究是占了上风,咬咬牙道:“你们打算怎么办理出让?”
“呵,不急。”张怀月淡淡一笑,“淮山堂的现任掌堂毕竟是我阿金师姐,此事自该由她出面来谈,也需通知律所与财会师做好准备。更何况……想来收购股权这般的大事,詹总经理也总归要先知会大股东一声,不好擅专吧?”
“呵呵,是,是。”詹胜春闻言眸光一紧,“方太太所言有理,我会尽快上报此事,恭候佳音。”
张怀月唇角挂笑,装作没发现詹胜春那一瞬间的紧张,“那这惟芳大曲上架之事……”
“惟芳大曲是上沪闻名的名酒佳酿,既然淮山堂能提供如此高品质的酒水,我仙乐宫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詹胜春心领神会,立刻笑着回答。
二人心照不宣,不约而同举起手中的水晶杯轻轻碰了碰,发出一声脆响。
就在谈话正入佳境,气氛也逐渐融洽之际,仙乐宫几扇敞开的落地花窗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轰鸣,好似雷鸣一般,即便是在这人声鼎沸笙歌燕舞的舞厅里也依旧令人难以忽视。
一直很好地掩饰着紧绷神经的张怀月捏着高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呼吸跟着漏了半拍。
对座的詹胜春也忍不住皱了皱眉,眼中划过一丝惊骇。
这个时代的人们对这种不同寻常的声响都极其敏感,因此,即便是此刻正沉醉于纸醉金迷的舞池里客人们也纷纷发现了不对,停下了饮酒作乐,有些慌张地交头接耳,恐惧的气氛逐渐在人群中开始蔓延。
詹胜春见状不好,立刻起身招呼一名侍者上前,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侍应点点头,飞快地跑下了楼。
随即,詹胜春走到阳台外沿,居高临下地对着舞池里的众多宾客拔高音量朗笑道:“诸位客人不必惊慌,租界治安一向太平,些许纷争想必巡捕们很快就能处理好。仙乐宫今日所有酒水饮品一律九折,权作今日招待不周的补偿,诸位贵宾尽管畅饮,务请尽兴而归!”
这时,那个被詹胜春使唤跑腿的侍应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乐队指挥跟前,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乐队指挥点点头,手势一变,乐队演奏的乐曲也随即一变,越加地欢快和响亮。
公共租界的四面高墙很好地隔绝了外面世界的狼烟蔽日,人间炼狱,让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们得以不断地自我麻痹。因此当欢快的音乐再次响起,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们骚动了一阵,又很快地再次投入到了纵情享乐之中。
詹胜春转身回来,带着歉意对张怀月道:“事发突然,舞厅恐怕会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今日詹某就先失陪了,改日再请淮山堂诸位兄弟姊妹吃酒赔罪。”
张怀月熟练地挂上微笑,“詹总经理客气了,有事尽管去忙,不必介怀。”
詹胜春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张怀月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包厢里,缓缓收起脸上的笑容。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漫长幽邃的夜色,终于放任心中的不安滋长蔓延,爬上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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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的枪击声震耳欲聋,炙热的火焰与硝烟裹挟着砂石劈头盖脸地打在人的身上,周遭的一切声响都 被吞噬殆尽,只余尖锐的耳鸣在颅腔内拼命嘶鸣。
方彦之藏身的墙角不断被飞弹击中,迸射出的墙灰墙皮漫天飞溅,他抹了把额上淌下的血迹,拔出腰间的毛瑟手枪,凭着直觉冲着黑暗处回击。
随后抽空眯眼打量了一下身后不远处那辆被整个掀翻而扭曲变形的轿车,车后座上的几人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死活。
身边陆陆续续又有特务呻吟着从爆炸的余威中清醒过来,各自找到掩体,纷纷掏出武器进行反击。
只是这帮往日在上沪滩作威作福的汉奸特务哪里见过这般尸横遍野硝烟蔽日的惨象,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天爆炸过后,所有人都被彻底打懵了,心中巨大的恐怖惊惶让这场反击也显得格外的有气无力。
十分钟前。
特工总部行动二处的押送车队悄无声息地通过公共租界的关卡,沿着苏州河岸一路行至外滩公园。这一路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波澜,就仿佛此行的押送任务就会如眼前这般毫无波折地顺利度过。
外滩公园地形开阔,地势复杂,兼之周围建筑林立,是个十分不利隐蔽却又极易设伏的危险路段,也是出发前上级耳提面命需要高度警觉的地带。随着车队在复杂的道路上渐行渐深,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惕,手指悄悄搭上了腰间的武器。
方彦之坐在押送车的副驾驶位上,漆黑的夜色笼住了车内的众人的视线以及他闪着锐芒的双眼。车灯在潮湿的柏油路面上投下惨白的光晕,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他借着点烟的动作,不动声色地从后视镜看了一下后排——赵秉德被两名看守特务夹在中间,太阳穴上还结着血痂,满脸的颓废。而郭忠全乘坐的别克车紧随其后,车灯像野兽的眼睛般在黑夜中若隐若现。
老杨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车窗外的点点微光映出他额角细密的汗珠。
方彦之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周围的每一丝风吹草动,下一瞬,他的目光锁定了不远处的一座高高的塔楼,方彦之瞳孔猛然一缩,眼角余光里瞥见两团黑乎乎的物品从远处飞来。
方彦之立刻提高音量,吐出了与老杨早已约定好的暗号,“小心!”
电光火石间,老杨用力一打方向盘,车轮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猛地转向,紧接着就是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夜空,随着震天动地的爆炸声,车辆被炸得整个腾空而起,火光瞬间吞噬了半边天空。
方彦之在气浪掀翻车体的刹那用力踹开车门,碎玻璃如暴雨般倾泻而下。他滚进路旁的排水沟时,隐约听见身后传来赵秉德撕心裂肺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