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之日,亦是分别之时。
叶落随风,雁过长空,各自都在诉说着别离。
兴州城外,庄敬孝与徐天放伫立相送,目光随着马车的远去,渐行渐远。
庄樱独坐在妆台前,泪珠嘀嗒滑落。触手处,一支银钗再入眼帘。
“银钗知我意,步摇最相思……”
顾冲紧了紧领口,京师府清晨的凉风就像一把剔骨刀,刮去了枝叶,吹寒了城池。
“顾公公回宫了……”
王肆保带着小梁子等候在敬事房门口,恭迎顾冲。
“顾公公,您回来了。”
顾冲露出笑容,“王掌事,咱家回来了。”
“公公可算是回来了,大家很是想念您呀。”
“呵呵,月余不见,你倒是学去了我的精髓。”
顾冲说笑着走进敬事房,院内一群太监整齐地站在那里,齐身进礼,“恭迎顾公公回宫。”
“哎呀!这是作何?”
王肆保呵笑道:“我就说大家想念公公,您还不信。”
顾冲点点头,算是相信了王肆保。
“都散了吧,咱家只是回宫,用得着这么隆重嘛。”
一众太监齐刷刷地看向了王肆保,王肆保咋舌道:“顾公公的话你们没听到吗?散了,散了。”
王肆保说完,这群太监才各自散去。
顾冲斜眼看向王肆保,轻笑了一声。
回到房内,顾冲让座王肆保,伸手触碰茶壶,发现茶壶居然是热的。
“王掌事有心了,我归期未定,你这热水却早已备好。”
王肆保淡笑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每日我都会命人备好热水,一日四次更换,就待公公回来可以即刻喝上热茶。”
“好,不错。”
顾冲笑了笑,赞扬道:“有王掌事在,咱家也就放心了。”
“多谢公公夸赞。”
“行了,咱家刚刚回宫,等闲了下来,你我再好好说话。”
王肆保急忙起身,退后一步,说道:“公公一路辛苦,您早些歇息。”
“诶,等等……”
顾冲忽然想起来,喊住了王肆保,“你去载记库给我查一下,将宫内年龄三十以上,入宫两年以上者的内宦名录,给我抄录过来。”
王肆保犹豫片刻,躬身道:“公公,宫内有内宦几千人,若一个一个比对,再抄录的话,只怕需要三两日啊。”
“无妨,我又不急,时间久些也可以,但若是漏了一人,那我可真要生气了。”
“公公放心,量他们也不敢马虎。”
“嗯,没事了,你去吧。”
顾冲笑着向王肆保弹了弹手掌,王肆保缓缓而退。
小顺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躬身道:“公公,我打探到了,皇上散朝后去了玉经阁。”
“现在皇上还在玉经阁?”
“嗯,散朝后一直在。”
“咦!”
顾冲感到纳闷,皇上每次都是午睡过后才会去玉经阁看看书籍,写写字体。今儿怎么散朝就去了,而且还留这么久。
“碧迎,为我更衣。”
顾冲换好衣衫,径直来到御花园。
“闵公公,皇上……”
顾冲向玉经阁内指了指,闵瑞轻轻点头几下,细声道:“顾公公何时回宫的呀?”
“刚刚才回来。”
“可是要见皇上?”
顾冲点点头,闵瑞面上有些难堪,“顾公公,恐怕时机不对呀。”
“……”
“皇上今儿早朝不高兴了,正生闷气呢。”
“为何啊?”
“朝堂之事。”
顾冲张着嘴巴,缓缓点头。
朝堂之事闵瑞是不会与自己说的,算下时间,庄敬孝的奏折应该也到了,难不成皇上是因为此事?
“闵公公,我还是想见皇上。”
闵瑞轻叹了一声,“好吧,咱家也是为你好,你自己小心啊。”
顾冲抱起拳头,连连致谢。
“启禀皇上,顾冲求见。”
闵瑞在门外禀报,屋内却没有回音。
闵瑞回头看向顾冲,做出来一副无奈的表情。
顾冲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转身就准备回去。
“让他进来。”
这时,屋内传来了淳安帝的声音,顾冲一个急转身,快步上到门前。
闵瑞轻轻推开房门,顾冲闪身走了进去。
穿过外厅来到书房,顾冲见到淳安帝正站在书案前,背向自己。
“奴才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淳安帝转过身来,淡声说道:“免礼。”
“谢皇上。”
顾冲将身子直了起来,见到淳安帝面上似有不悦之色,况且他是站在这里,猜想皇上肯定是心中有所想。
果然,淳安帝直接开口问道:“你去了兴州?”
淳安帝这样一问,顾冲便确定了自己猜想,一定是兴州一案才让淳安帝这般犯难。
“是。”
淳安帝围着书案走了一圈,坐回到椅子上,伸手在书案上拿起一本奏折,打开细看。
顾冲站在一旁,虽然看不到奏折上说的是什么,但是他看到了铺在书案上的宣纸,宣纸上淳安帝的字迹重复写着:兴州,庄敬孝。
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庄敬孝的名字上面,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这个叉要是划在兴州上,或许顾冲还不会有所担心,最多代表着淳安帝有心罢免庄敬孝兴州知府一职。但划在了名字上面,就不好说了,有可能淳安帝更会倾向定庄敬孝的罪责。
淳安帝将奏折合上,抬眼看向顾冲,“庄敬孝今日送来奏折,事关兴州同知周淳浩私贪工银一事,今日早朝之上,群臣义愤难膺,纷纷请奏,处斩周淳浩。”
顾冲弯了弯身,他没有说话,因为淳安帝还没有让他说话。
“小顾子,你说这个周淳浩,该不该斩?”
顾冲未加思索,立刻答道:“皇上圣明,这等害群之马留之何用。”
淳安帝冷哼一声,“朕何时说要斩他了,是群臣所说,朕只是问你是斩是留。”
“所以奴才说皇上英明,群臣之见如此一致,实属罕见,这说明周淳浩所做之事,实在该死。”
淳安帝确有杀周淳浩之心,顾冲所说不错,群臣一致,他若不杀,那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成了昏君。
周淳浩是必须要死的,淳安帝烦心的不是他,而是庄敬孝。
“庄敬孝身为知府,竟然毫不知情,纵容属下贪婪成性,使得损失数千两官银,有失职之责。”
“为此,朝上争论不止。”
“有人说此案发生在兴州,又是朝廷官员参与其中,庄敬孝罪责难逃,理应判处刑牢之罪。”
“还有人说,兴州水坝刚刚修建完工,此时处责庄敬孝,似有得鱼忘筌之嫌,更会失得人心。”
淳安帝重重叹了口气,摇头道:“真叫朕好生为难啊。”
顾冲舔舔嘴唇,他怕一会自己话说多了,先做做预热。
“小顾子,庄敬孝在奏折上说,是你独挽狂澜,查获此案,你又立功了。”
“皇上,奴才可没想着立功,奴才只是想着,皇上的每一分银子,都是为国为民所用,决不能让这帮坏人拿去一分。”
淳安帝轻轻点头,顾冲这话说得中听。
“庄敬孝请奏两件事情,一是为你邀功,二是他要告老还乡。第一件事情好办,这第二件事情,你说说该如何办?”
顾冲挠挠头,委婉道:“皇上,您让奴才说,奴才可就真说了,要是奴才有说错的地方,您可不要生气。”
淳安帝呵笑着点头,好言道:“好,现在这里只有朕与你,你说的好与坏,都不会再有人知道。”
顾冲清了清嗓子,娓娓说道:“其一,周淳浩私贪工银一事,庄敬孝并不知情,故而也不存在纵容一说。但是他却有监管不利之罪,但罪不至刑。”
“其二,官银虽有损失,庄敬孝却已尽力挽回,至于损失的银两,算得后可由庄敬孝如数赔偿。”
“其三,兴州水坝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只此伟业,皇上便可千古垂名。而此时处责庄敬孝,说好听些是得鱼忘筌,说难听些就是卸磨杀驴,恐毁皇上一世英名。”
“皇上,好官当重用,民心最难得。”
淳安帝听的入心,频频点头。
顾冲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的意思就是庄敬孝的确有罪,但不是纵容包庇,而是监督不严,有罪,但罪不大。有罪就得惩罚,罚他将朝廷损失的银子补回来不就得了,这样朝廷没了损失,你还定人家罪干啥?尤其最后,直接点明了淳安帝,你是想做个流传千古的明君,还是做个不明事理的昏君,自己选择吧。
“小顾子,你比朝堂上群臣强过百倍!”
“奴才哪里强得过大臣,只是他们唯恐言多必失,而奴才贱命一条,敢向皇上直言罢了。”
淳安帝喜笑颜开,没想到为难自己一个上午的事情,顾冲几句话便为自己化解了。
“对了,还有庄敬孝请奏罢官一事,该如何解决?”
“这个……”
顾冲略微琢磨,想了一个办法。
“皇上,庄大人不是请奏两件事情嘛,您就将两件事情合二为一,既不给奴才奖励,也不许庄大人告老还乡,这不就得了。”
“哦……这样一来,你岂不是吃亏了?”
“皇上,庄大人可是将每一两银子都用在了修建水坝,他是清廉的好官啊,这样的好官是皇上的福气,是梁国的福气,您怎能让他罢官?至于奴才,忠心为皇上办事,何求赏赐?”
淳安帝心中居然有了一丝丝感动,只是他感动的早了一些。
“要说赏赐,奴才就在皇上身边,您想赏奴才,那还不是随时都可以赏的嘛。”
我去,淳安帝心中想骂人,他就知道顾冲不是吃亏的人。这说来说去,不还是想要赏赐嘛。
“行了,朕知道了。”
淳安帝忽然想起来,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回皇上,奴才刚刚回宫,脸还未来的洗便先来见您了。”
“你回来的倒是巧,走这月余都去了何处啊?”
“奴才将江南各州都走了一遍。”
“走了这么多地方,可遇到好玩的了?”
“都是上次奴才陪皇上走的地方,只是这次奴才多走了一个宾州……”
说起宾州,顾冲想起一件事情,就是碧迎的老家。
“皇上,奴才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淳安帝笑道:“你还有不敢讲的事情吗?是不是又在外面惹祸了?”
顾冲摇摇头,皱眉说道:“这次奴才去了宾州新塘郡的延春县,那里是碧迎的家乡。”
“哦,接着讲。”
“这个延春县在宾州最东面,在向东就是楼兰山,翻过楼兰山便是齐国地界。”
淳安帝洗耳倾听,顾冲接着说道:“那里有一些采玉人,他们经常上楼兰山上去采玉。奴才闲暇时曾与他们交谈过,得知楼兰山那里,有好几条山路可以去到齐国。”
“你究竟想对朕说什么?”
淳安帝觉得顾冲不像是随便说说,他这样认真谨慎的样子,很难见到。
“奴才想说,既然采玉人可以从楼兰山去到齐国地界,那么齐国人也可以来到我国地界。”
淳安帝明白了,神色立刻变的严峻起来。
“你是想说,若有战事,齐国人就可以避开楼关,从楼兰山处进入我国界。”
顾冲点点头,这个当时他就想到了,只不过没当做一回事。现在提起来,也只是防患于未然。
“是了,虽然我们与齐国一直互不相侵,但难保会有战争,如你所说,我们将重兵部署在楼关,而敌人却从这里进来,就可以长驱直入,直奔京师府……”
说到这里,淳安帝莫名感到了一丝惊恐。
宾州与京师府紧紧相连,中间连个屏障都没有,敌军不出半日即可杀到城下,真要那样,哪怕梁国离京师府最近的援军都来不及赶来。
“朕知道了,这是一件国之重事,明日朝上,朕便与群臣商议。”
顾冲躬身道:“是奴才一时想起,却使得皇上忧心了,还请皇上恕罪。”
淳安帝盛赞道:“不,你说的很对,朕很欣赏,只可惜你是个宦官。”
顾冲咧咧嘴,这样的话他听过太多次了,难不成皇上也要与自己结拜?
呸呸呸!
“小顾子,你退下吧,朕要细细想想。”
“是,奴才告退。”
顾冲慢慢后退,缓缓拉开房门,却看见门外站着一位他最怕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