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悠介深吸一口气,平复脑中杂乱的想法。
用镊子夹着纸卷,走到办公桌后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双白色的丝质手套戴上,又拿出一张干净的白纸铺在桌面上。
然后,他像拆解一枚致命的炸弹引信般,用镊子和另一根细针,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开始拨弄那紧实的纸卷。
纸卷得很紧,边缘有些许磨损,显示出它曾被长时间秘密收藏。
纸张不大,约莫两个巴掌大小,质地薄如蝉翼,上面却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地写满了字,一眼看上去仿佛爬满了蚂蚁一般。。。
那字迹极小,是用极细的笔书写,需要凝神屏息,努力分辨才能看清。
是一条悠介精通的中文,而且不是印刷体,是流畅中带着一丝女性特有娟秀笔迹。
他俯下身,凑近纸张,开始凝神细看。
这似乎是一封短信,或者说,是一段给丈夫和女儿的留言。
从笔迹的流畅度和口吻判断,书写者应该是李守仁的妻子,那个名叫小娟的女孩的母亲,秀娥,在一种相对平静,但内心充满复杂情绪的状态下写就的。
信的内容,开头部分浸透了温情与不舍,像是一位母亲在踏上未知险途前,留给丈夫和女儿的最后祝福与叮嘱,字里行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守仁,吾爱,小娟,我的心肝宝贝: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去了一个很远吗,很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也许有风,但没有南京城里秦淮河畔带着水汽的暖风。
也许有光,但没有我们家里冬日窗棂上透进来暖洋洋的日光。
不要为我担心,娘会努力让自己好好的,你们也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南京城,是我们根之所系,是我们的家。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我们太多太多的回忆,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串起来,就是我们一家最珍贵的日子。
守仁,你还记得吗?
那年春天,玄武湖边大柳树旁边的花开了,粉白粉白的一片,像是天边的云霞落了下来。
我们租了一条湖边小小的乌篷船,在湖心随风飘荡。
小娟那时才三岁,穿着我给她新做的小红袄,趴在船边,伸着胖乎乎的小手,想要去捞水里的花瓣,吓得你赶紧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那湖水碧绿碧绿的,映着你们父女俩的笑脸。。。
还有那满湖的荷花到了夏天,层层叠叠的荷叶铺展开去,一眼望不到边,我们躲在荷叶的荫凉下,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采莲曲,小娟在船舱里睡着了,鼻尖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珠,我们在湖中心还看到了水中的游鱼。
夏天的傍晚,我们最喜欢搬了竹椅和小凳,到夫子庙旁边那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下乘凉。
树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遮天蔽日。
街坊邻居们都聚在那里,摇着蒲扇,说着家长里短。
你爹,守仁,就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藤椅上,给小娟讲那些不知道讲了多少遍的老故事,什么孙悟空大闹天宫啊,哪吒闹海啊。
小娟总是听得入了迷,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连蚊子叮在腿上都不知道。
我去旁边的摊子上买一碗冰镇的桂花酒酿圆子,我们分着吃,那糯米的甜香和桂花的馥郁,至今仿佛还留在唇齿之间。
秋天,一定要去栖霞山。
那满山遍野的红叶,一层一层,从山脚一直红到山顶,像烧起了漫天的火,又像晚霞不小心落在了人间。
我们沿着石阶往上走,小娟像只欢快的小鹿,在前面蹦蹦跳跳,捡拾她认为最漂亮的叶子。
你总是耐心地跟在她身后,告诉她哪片是枫香,哪片是乌桕。爬到山顶,看着长江像一条金色的带子,蜿蜒流向远方,我们三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觉得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到了冬天,南京城阴冷阴冷的,屋里生了暖炉,橙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把整个屋子都烤得暖烘烘的。
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奇形怪状的,小娟总喜欢用手指在上面画画。
我就在厨房里忙活,搓糯米粉,包上芝麻馅,豆沙馅,煮上一大锅热乎乎,软糯糯的汤圆。
我们围坐在小小的餐桌旁,碗里升腾起白茫茫的热气,熏得人脸庞发烫。
小娟吃得急,常被滚烫的馅料烫到舌头,呼呼地吹气,那模样,又可爱又让人心疼。
守仁,我多么、多么希望,这样平静,琐碎却又踏踏实实的幸福日子,能像秦淮河水一样,绵绵不绝,一直流淌下去,直到小娟长大成人,直到我们白发苍苍。
我对小娟的期望,其实也很简单。
我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
希望她能顺顺利利地长大,能有机会到鼓楼附近那所新式学堂,就是门口有两棵大松树的那所,去好好读书,认字,明理,做个有学问,有见识的姑娘,而不是像她娘一样,一辈子围着锅台转。
等她再大些,希望她能遇到一个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脾性要温和,懂得心疼人。
你们爷俩可以一起,在新街口那边,置办一个像模像样的家,不需要多大,但要干净,亮堂,院子里最好能种上一棵海棠或者石榴。
然后,她就和她的良人,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
这就是一个母亲,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了。
可是,守仁,这世道,这世道终究是变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南京城不再太平,炮火连天,或者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祸事降临,你们一定,一定要记得保护好自己。
有些地方,或许能在危急时刻派上用场。
城南,中华门东侧那段老城墙脚下,杂草丛生的地方,有个早年挖的防空洞,洞口被塌方的土石掩埋了一半,很隐蔽,里面空间却不小,小时候我带小娟去捡过柴火。
城北,下关码头往东大概三里地,江边有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荡,春夏时节芦苇能长到一人多高,形成天然的屏障,穿过去有个废弃的渔人小屋,虽然破败,但勉强可以遮风避雨,夏天尤其容易藏身。
紫金山南麓,不是主路,从天文台宿舍后面往左拐,有一条长满青苔的碎石小径,蜿蜒向上,走大概一炷香的功夫,能看到一个被藤蔓遮掩的山洞,洞口很小,里面却别有洞天,知道的人极少,还是你爹当年带我去采药时发现的。
还有,中华门内,靠近秦淮河码头,沿着‘仁和里’那条小巷子一直走到最里面,有户姓周的人家,木门漆成黑色,门口有对小小的石墩,当家的周大哥是个木匠,为人厚道,以前我们刚搬来时没少得他们接济,是可以信赖的。
另外,雨花台西边,靠近安德门那边,有个常年摆摊卖雨花石的老汉,大家都叫他‘石老爹’,脸色黝黑,满脸皱纹,像个老核桃,他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有时候路过讨碗水喝,他总会给。
唉,你看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地方。
其实,这些地方,都算是我们南京城的宝地啊,每个地方,都藏着我们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藏着活命的机会和人情冷暖。
守仁,你是个有主意的,比我懂得多。
我把这些写下来,只是希望,万一。。。万一有什么不测,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能像夜空里的星星,哪怕只有一点微光,也能给你们指个方向,或者说,留个念想。
守仁,我的夫君,无论如何,请一定,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小娟。
她是我的命,也是你的根。
小娟,我的心肝,你要听话,要坚强,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哪怕是天塌下来,你们父女俩也要互相扶持,咬着牙,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
也许。。。也许有一天,等所有的风雨都过去了,等天彻底放晴了,太阳重新暖洋洋地照在我们铺子门口的青石板路上,我们。。。我们还能在后院那棵春天会开满紫色小花的梧桐树下,重逢。
永远,永远爱你们的。。 秀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