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鸟与残火之歌

熊以巴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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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收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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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喜注定是个要伴随我们一生的词语。

每个人的呱呱落地对世界而言都是种惊喜,世界为报答这份恩情,同样给予我们惊喜——明亮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我们用嚎啕大哭来表达对收到这份惊喜的喜悦。

我们从母亲的肚子里被抱进襁褓中,大部分的父母都会做合上双手捂住脸再迅速打开的游戏来逗我们取乐,游戏时还必须得发出大呼小叫般的兴奋怪音。这个简单且奇怪的惊喜游戏有种能够引走我们全部注意的魔力,我们会默不作声地将游戏的玩法、规则、甚至是奇怪的发音全部牢牢记住并埋进心底,直到多年后不再懵懂无知,再次遇到婴儿时才会拿出来,用相同的玩法和发音逗他们取乐。

婴儿走出襁褓,开始遇到儿时朋友手里的电击口香糖,万圣节的奇异装扮,圣诞树下的小丑惊喜盒,一年一次的生日蛋糕和最想要的神秘礼物……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与心上人的每一次深情对视,清晨下陷的枕头以及令人安心的温热……一场完美的婚礼,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场了无遗憾的人生。

当然,命运也喜欢开些玩笑,它给予的惊喜人生或许会与上述恰恰相反。从最开始被强行剥夺的襁褓,到苦难重重或是暴力残忍的原生家庭,充斥欺压霸凌的学校生活折磨煎熬,孤苦无依,踽踽独行,走进社会后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摔上一跤,带着泥土与伤痕艰难爬起,又被爱情无情撞倒,毫无意义的亲情会跳出来雪上加霜,天灾人祸挡在面前,始终看不到出路,也许一场无端的病痛都可以算是幸福的解脱。

我们这代人身处何种的命运中,我即将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惊喜?

关涛小心翼翼地将霰弹枪的枪管朝树丛伸了过去,黑漆漆的枪口缓缓拨动起第一片紫色树叶,旋即像是打破了某种禁锢,让锲而不舍的微风得以被接纳,树叶一片连着一片地动了起来,发出连续而轻微的簌簌声。

树叶的声音升起,如同月升日落,微弱的哀鸣消失不见。如我所说,就像月升日落,当月亮升起后太阳不会消失,哀鸣也不会消失,它只是藏了起来。

这是种不可名状的感知,我坚信那东西仍躲藏在那片树丛之后,我不敢大意,依旧牢牢死盯着那片树丛,握着枪柄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攥紧的指肚由白变紫,酥麻从右手传至整条胳膊。

“小心。”我轻轻说道,目的是为了蠕动下干涸的嗓子,稍稍缓解一下紧张的内心。

枪管已经没入丛中,关涛继续控制它找准方向,随后微微用力,把树丛轻轻地朝左侧压去。树丛后面的土地由此展现在我们面前:大片的莎草在土地上平铺伸展,全部朝一侧诡异的倾斜,十分明显地表现出曾被重物压塌过的痕迹。

但莎草上空无一物,关涛反复确认过其中并无危险后,就迈开腿越过树丛,整个身子站在莎草地上,目光随着手电光在地上来回搜寻。

“没有东西。”关涛说。我听到整个队伍都长舒口气,像是悠长的叹息。

约翰和麦伯森跟着向前,越过树丛挤到关涛身边。他们开始打量起更远的地方,但正前方伫立着几棵粗壮的树干,把灯光与视线全部拦截。

“跑了?”约翰不满地哼了一声,似乎在嘲笑那东西的胆小,“老鼠就是老鼠。”

“怎么办,要不要继续追?”麦伯森问。

“还追?”维斯特在后面跟了一句。

“如果那东西不再发出声音,找到它估计够呛。”约翰回道,“要么就再往前找找,至少看看几棵树后面是什么。我记得这附近有个湖的,现在太黑,不知道在哪里。”

“走吧,再找也没意义。”关涛说,“至少我们确定了那东西应该没什么威胁,不然也不可能这么怕我们,有点风吹草动就逃的无影无踪。”

“再等等。”我莫名说道,即便现在回忆起来,我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在驱使我无端地说出这句话,“它还在。”

“什么意思?”维斯特慌张地问,“谁还在?”

我正在被一种奇特的情愫包围着,就好像五感离奇放大,甚至不用回头就能知道维斯特现在肯定是冷汗淋漓,面色惨白。这不是猜测的结果,而是确实能看到的画面。

我没有回答,准确的说是还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很快,夸张来讲就是刹那间的事情,其他人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

哀鸣声于突然之间再次响起,就在我们身边,在所有人眼下,在每个生物耳畔,激烈而凶猛,狂躁而震颤,带着血腥的恶意,带着驱逐的威胁,将我们团团包围!

我们用浸透汗水的手举起手电,刺眼的白光在林间胡乱窜动,满是惊恐与慌张的目光随着光柱飞快移动,可周围依旧空无一物。我们甚至搜寻了天空,但深蓝色的夜空中,只有寥寥几颗黯淡的星光在嘲笑众人的愚蠢和胆怯。

声音越来越响,在我耳中是难听的哀鸣,但在其他人的脑海里,却是被放大了成百上千倍的最厌烦的、最恐惧的声音!

这声音贯穿耳膜,直戳内心最柔软之地……

“把它找出来,把它找出来。”维斯特忍不住地大叫,愤怒地挥拳跺脚,“开枪,开枪,打死它,他妈的,该死的畜生!”他把手电当做武器朝周围的空气胡乱挥舞,白光偶尔能照射到他的脸,我恰好匆匆瞥见过一眼,看到的是一张被恐惧完全扭曲了的脸。

“安静,安静!”巫清华的声音如救命稻草,竟然打破了可怕的魔咒,成功地暂时呵止住所有慌张的人,“尤其是关领队,千万不要动。”

说完,他立刻取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镊子以及一个透明盒子。我认得那个盒子,是总部提供的实验用品之一,透明材质打造,十分坚硬,除几个细小到几乎不可见的透气孔之外,几乎全身密封。

巫清华走到愣住的关涛身边,拿着镊子朝肩膀那里伸了过去。我亲眼看着巫清华从关涛的肩膀上夹起了一只乳白色的虫子,也就是此刻,哀鸣忽然一顿。

“我想我找到源头了。”巫清华淡淡说道。

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蔓延至全身,我想其他人也是如此,黛西甚至跌坐在原地,一边大口喘息,一边不忘仔细注视巫清华镊子上拇指大小的生物。

那渺小的生物正在镊子的胁迫下,疯狂地扭动身躯竭力挣扎,身体的其中一端生长出两只触角,在挣扎中,触角似乎也在跟着身体用力,一伸一缩不遗余力。

我只能从触角的位置来分辨那东西的头尾,我看不到它的脸,也可以说它没有嘴巴,没有鼻子,甚至就连两只触角上也找不到眼睛的存在。

它就只有那两只触角,整个长条状的躯体显得空落落的。

“巫博士,你说就是这个东西发出的声音?”关涛的脸色也有点发白,汗水在额头上清晰可见,他盯着从自己肩膀上摘下来的虫子,向巫清华反复确认,“巫博士,你怎么确定是它,它——没有嘴巴吧?”

“看上去是的。”巫清华十分干脆地答道,“也可能是我们肉眼不可见。”

约翰缓过神来,问道:“即使有嘴巴,那这玩意儿能发出声音,能发出这那么大的声音?”

“这是什么?”麦伯森问,“是什么种类的蛆虫吗?不过蛆虫是有嘴巴之类的吧,也不会有触角?但那张——脸——可十分干净。”

“就是只蛆而已,还好没掉在我身上,不然得恶心死。”约翰重新问道,语气比刚才郑重不少,“巫博士,大家现在可没心情附和您老人家的玩笑。”

“巫博士,您的推测不太现实。”

“把它看做一种变异的生物,那么推测就符合现实。”只有我同意巫清华的看法,或许还有黛西,但她此刻仍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当我夹起它的时候,声音停止了,不是吗?”巫清华反问众人。

“可能只是凑巧。”麦伯森把头快速摇动,“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是它发出的声音,发出声音的东西至少得有张嘴巴。”

“巫博士不是说它可能有嘴巴,只不过肉眼不可见吗?”关涛说。

“不,它没有。”我立刻答道,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些奇怪,不过好在其他人顾不上理会我。

“干扰我们的、我们所寻找的是一只恶心的白蛆,这可不要再荒谬一点!”约翰看着那一段乳白色的柔软,脸上不禁露出厌恶的神情,“博士,扔掉这玩意吧,很恶心!”

“是蜗牛。”我忽然必须自己纠正他们,“一只没壳的蜗牛。”

“无所谓,在我眼里就是只蛆,请您快点扔掉。”约翰不认同,也不在乎,但我在乎,这绝对是哀鸣的来源,是一只没壳的蜗牛,绝非什么肮脏的蛆虫。

“是蜗牛。”我再次重申,“没了壳而已。”

“你他妈的到底怎么了?”约翰不解地看向我,只有他肯把目光投向我,其余人依旧在盯着那只蜗牛,无论是否真正相信它就是声音的来源。

但很快,就连约翰的注意也再次被蜗牛夺去,因为哀鸣声再次升起,就在众人不敢相信的地方陡然爆发。如此近的距离,哀鸣声震耳欲聋,不过也只剩下声响上的巨大轰鸣,其中蕴含的恐怖气息不知为何悄然逝去。

发声的正是那只被镊子夹住的蜗牛,它拼命地向上蛄蛹,体内还透露出些许荧光特质。随着声音不断加大,其体内的光亮也逐渐变得清晰,不知不觉间,竟开始与表面的乳白色皮质分出一条界限。声响还在提升,光亮开始向外渗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尽全力地想要破茧而出。

但光亮始终突破不出,皮囊与光亮之间的对抗令蜗牛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我相信自己当时一定产生了幻视,竟在触角下方没有脸的地方看到了饱经折磨的神情,而哀鸣……亦或是呜咽,正是由它被封闭了的嘴巴所发出的。

又一种来取不明的感知油然而生——若是它的嘴巴没有被封闭,想必它所能发出的声音也不仅有哀鸣或是呜咽。

随着时间的推移,蜗牛蠕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呈现出已经向命运妥协的态度。在早已被剥离了恐惧的哀鸣声里,最后一丁点的激昂与愤怒也逐渐消散殆尽,渐渐微弱的声响中,如今只剩下凄厉的悲哀和沮丧。

巫清华等到哀鸣声彻底散去后,才不慌不忙地把蜗牛装进容器里。我看到它的触角无力地垂下,中间那段身躯不停做着类似于一呼一吸的动作。

“你为什么觉得它是个没了壳的蜗牛?”回去路上,才缓过神来的黛西如是问我,“你知道蜗牛是有口鼻眼的吗。”

“说是蛆虫也不对吧?蛆虫也有嘴巴,还没有触角。你认为它是什么?”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

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蜗牛——没了壳的蜗牛。”

“为什么?”我反客为主。

她没回答我,而是跑上前去问巫清华:“巫博士,您认为那东西是什么?”

巫清华则回了句:“在没有研究之前,它什么也不是。”

谈话之际,我一直跟在巫清华身后,默默地看着挂在他肩上的背包,那个装有蜗牛的容器就在背包里。但当时我什么也没多想,更没有警惕或是担忧可言——因为我一直有种预感,勾引出恐惧的哀鸣已经彻底消散,甚至是沉闷而单纯的呜咽都不会再度响起,就像深陷绝望的人只会睁着空洞的双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

那些莫可名状的怪异想法是谁给予我的?我逐渐感觉到一些怪诞诡谲却充满先知预言性质的想法,填补了我匮乏贫瘠的想象力。

当天晚上我猛然惊醒,浑身大汗淋漓。下意识抬起双手,目光呆滞地盯着从我指尖冒出的黄色光亮。光亮尚且黯淡,时聚时散,是周围唯一的光。

我受到了惊吓,但下意识却告诉自己不要惊动他人,要竭力控制思想和行为,要学会隐藏独属于自己的秘密。于是我蹑手蹑脚地从客厅的地板上爬起,快速却轻盈的冲到厨房。

当我打开水龙头的一瞬间,我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慌乱,我面目狰狞,近乎疯狂地去冲洗揉搓的我指甲,但痕迹仍在,光亮依旧。水流能为我带来清凉的感觉,而它却除了从我指缝里渗出的鲜血外,什么也带不走……

门厅传来响动,我没听见;客厅传来响动,我无动于衷;走廊传来响动,我不知所以;餐厅传来响动,我后知后觉……黏稠的声响走过很长很长的地板,直到厨房传来响动,我仓皇转身,面色煞白。

与我同样大小的没壳蜗牛几乎紧贴着我立定站直,两只触角如接收信号的天线般向上高高竖起,在它了无痕迹的乳白色肉壁黏膜上,我看到身处失败中的痛苦挣扎,也看到对美好生活的深情向往。

那是种纷繁复杂的神情,正如它太过复杂,所能展示出来的才只有空洞和虚无。我用弹指的时间回忆起搁浅在海岸线上的海豚,现在,我能从它的眼睛里读出同样的意味。

初升的太阳代替硕大黏稠的蜗牛向我扑来,我睁开眼,怔怔地盯了天花板良久。当我回过神,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指甲,然后再看向巫清华的背包。

背包完好平整,静静地摆在地板上。我能闻到源自背包里的蜗牛的气息,那是一种类似于青草的气息,我也愿意称之为自然的味道。

关于我的又一个怪异梦境,我应该记录在后一天的日记里的。但为了连贯,我决定把它补录在当天……另外说明,连续的梦境对我的休息并未产生影响,我的精神更胜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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