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时间依旧是没有刻度的流逝。唯有身体对下一次施针的恐惧，成了模糊的度量衡。
霍晓晓调整了方案，银针落下的刺痛依旧，内力的探入却更为迂回和缓。然而，每一次试图疏通淤塞经脉的尝试，都像在触碰一个沉睡的、布满尖刺的活物。那团纠缠在经脉深处的余毒，与“孽骨”、“烬霜”的残渣，还有肩胛下那闷燃的烙印紧密相连，任何一丝外力的扰动，都会激起它本能的反噬。
剧痛、酸胀、寒意、灼热……种种感觉交织攀升，在我体内冲撞，试图寻找一个突破口。每当这时，那道冰冷的、属于飞姐的威压便会如期而至，像无形的冰罩，将我连同体内躁动的毒素一同镇住。它强行扼制了毒素的肆虐，却也冻僵了我本就微弱的生机。我像被封在冰里的活物，清醒地承受着内部被撕扯的痛苦，外表却只能呈现出一种僵死的平静。
只有在施针结束，那道冰冷威压撤去的瞬间，身体才会不受控制地泄出一丝反应。有时是几声压抑不住的呛咳，有时是指尖无法自控的颤抖，更多的时候，是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滑过麻木的脸颊。
七雨总会立刻上前，用温热的软巾轻柔擦拭。她的眼神充满了疼惜，偶尔会低声说些园子里的花开了又落，或者外面下了场细雨之类的话。我听着，那些词语像是隔着厚厚的琉璃传入耳中，意义模糊，无法在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七文依旧沉默地守在帘幕旁，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能穿透迷雾的洞察。他不再试图说那些安抚的话，只是在我情绪因身体痛苦而出现细微波动时，会适时地、用一种特殊的韵律低声诵念：“冰寒千古，万物尤静……”
那语调奇异，带着某种宁定的力量，能让我躁动不安的心脏稍稍平复。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空洞。我依循这声音获得片刻安宁，却不知这安宁从何而来，仿佛我的身体先于我的意识记住了某种指令。
飞姐不常出现，但她的存在无处不在。她有时会在我施针时进来，站在阴影里，一言不发。她的视线如有实质，落在我肩胛的位置，那里，衣衫下的烙印似乎总能感应到她的目光，微微发热，像是在回应主人的审视。
她在确认她的控制是否牢固。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我这具残破的身体，既是需要镇压的麻烦，也是不容失控的资产。
这认知沉甸甸地压在心底，与那无处不在的疲惫融为一体。
偶尔，霍晓晓会试图与我说话，不只是作为医者，更像是作为一位长辈。
“夜儿，你看窗外的云，像不像鸢鸣谷后山那些？”她声音温和，手指轻轻拂过我紧蹙的眉心，试图将那拧在一起的朱砂痣抚平，“等你好了，师尊带你去谷里住段时间，那里很安静，适合养心。”
她的指尖温暖，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那温暖短暂地驱散了一些周身的寒意，让我有瞬间的恍惚。似乎……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暖意和许诺？
但念头刚起，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比任何一次施针的反应都更猛烈、更猝不及防！
“呃……嗯！咳咳……”我猛地弓起身子，不受控制地呛咳起来，腥甜的血气直冲喉头，一丝鲜红从嘴角溢出。
“夜儿！”霍晓晓脸色骤变，指尖银光一闪，数根银针已精准刺入我胸前几处大穴，“收心！别想！夜儿，看着我，冷静下来！”
“少主！”七文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迫，他快步上前，却没有触碰我，只是紧盯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有力地重复，“小夜，收心，不要乱想，不要动情！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
那熟悉的韵律再次响起，像一道冰冷的泉水浇灌在燃烧的心脏上。剧痛缓缓退潮，只留下阵阵虚脱的钝痛。我粗重地喘息着，茫然地看着眼前神色紧张的霍晓晓和七文。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想了一下鸢鸣谷？
霍晓晓拔下银针，脸色凝重。她取出一颗清香扑鼻的药丸让我服下，温和的药力散开，抚慰着抽痛的经脉。
“夜儿，不怕，”她轻声安抚，眼神却复杂地掠过一丝忧虑，“有师尊在，你祖父也在。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什么都不用想，丢失的回忆……不急。”
我顺从地点头，咽下满口苦涩。心脏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惩罚。
七文沉默地递上一杯温水，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沉静，但那沉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更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垂下眼睫，避开他们的目光。
不想。不动情。
这似乎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可“不想”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想？这具身体，这颗心，仿佛早已被设下重重禁制，连自由的思绪都成了奢望。
我是皇甫夜的幻影少主，是千面玉狐，是小万人屠。
可此刻，我只是一个连回忆都不敢拥有的囚徒，被困在这具残破的躯壳里，困在名为“保护”与“控制”的牢笼中，找不到出口。
暖阁外的天光再次暗下，夜晚降临。肩胛下的烙印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闷燃般的微热，与这漫漫长夜一起，无声地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