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认出归认出,蛤蟆眼的那句压根儿不是也让郑执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他一改之前明显要给这些老人些教训的做派,直接抬手把被挤在人群外围的蛤蟆眼拎到跟前,一脸严肃地问道:“你说什么?把话说清楚。”
说起来,好歹是在龙头岗这片为非耍混耍出点名气的老牌战斗机,换做平时被人这样质问,不反过来倒扒对方一层皮是怎么也不会罢休的,可已经准备好这么做的蛤蟆眼才准备开口,就发现自己竟然语塞了,不为别的,就为了郑执那张脸上的表情太过咄咄逼人、太吓人了。
活脱脱一张阎王脸摆在那儿,哪怕是在耍无赖赛道上横行多年的蛤蟆眼也感觉到了危险,勉强吞下嘴巴里的一口唾沫,他强装镇定地指了指自己和郑执间那几乎已经小得不能再小的距离:“你、你说话客气点儿,我警告你哈,虽然你是警察,我也是一身的老年病,不禁……”
本来还想再多找点儿词汇来给自己撑腰的,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在郑执威吓的眼神下原路返回了。
蛤蟆眼声音轻得像蚊子,讷讷问道:“哪、哪句话是我说得不清楚……”
“吴英。”此时此刻,耐心几乎耗尽的郑执也不管自己的表情是不是会吓着谁,他就想弄清楚一件事:“你确定杨奎安之前帮过的男学生和下午跳楼那个不是同一个人?”
“我又不瞎,也没老年痴呆,咋会不确定?”
蛤蟆眼个头儿不高,加上年纪过六十后肌肉开始流失的关系,人更是格外瘦小,被郑执这么一拎一吓,气焰不再不说,人更是抖成了筛子,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一看就不像在说假话。
确认过这点,郑执慢慢地松开了手,本来还算清醒的头脑也随着张开的五指乱成了浆糊。如果和杨奎安认识的那个吴英不是跳楼的那位,那又会是谁?还有,据他们所知,吴英在龙头岗生活的这段时间,住的就是杨奎安那间废弃的房子,如果这两个人之间没任何关系,吴英为什么要去呆在那间屋子里?他和那个假的吴英又有什么关系?
总而言之,被这些问题难住的郑执就像被人用力掐住了脖颈,别说思考,就是喘气都困难了。
难看的脸色不光吓住了蛤蟆眼,也吓住了往外围转移同事的警员,有个反应快的直接越过人墙喊他们队长,问他有事没事。
郑执本能地摇头,也不知道是连轴转太累了,还是在冷空气里站太久了,头是一阵接一阵的疼,以至于后来等迈出楼宇门的那刻,想起什么的他往回折返的时候才发现那个他以为没带出来的蛤蟆眼已经被自己提在手上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手里的人一哆嗦,郑执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脸色有多难看。
于是赶紧深吸一口气,把小老头原模原样地放地上。
“那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刚刚的反应过激了,把人放下的同时自己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琢磨起该怎么道歉才合适。
指头滑过头皮的刹那,接触到冷空气的脑壳更疼了,郑执皱着眉,为不知道说什么而懊恼,也是在这尴尬的时候,身边那个一贯充当刁民角色的小老头却先一步开了口——“那个吴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眼看着蛤蟆眼的大爷忽然切换到纯良模式,并不适应的郑执也只能无力地点头回答:“肯定有问题啊,不然好好的人干嘛跳楼……”
“不是。”没想到郑执说话的工夫大爷竟开始使劲儿地摇起了头,一边摇还不忘一边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我说的是之前的那个吴英。
“老杨没出事前碰到的那个男学生,他也叫吴英,俩吴英,前一个受老杨恩惠,后一个住老杨屋子,哪有那么巧的事?”
嘀嘀咕咕的动静持续了半天,最终在对面投来的一股专注的注视中戛然而止。
蛤蟆眼很不习惯地抓了抓裤兜旁边的布料,躲闪着郑执投来的目光,“干嘛那么看着我?我脸上有金子啊?”
郑执摇摇头,“没金子,就是闪着智慧的光辉。”
“你说我说得对?”难得的肯定让老爷子受宠若惊,似乎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个老头有了和人好声好气说话的经历。
蛤蟆眼老大爷的问题最终并没等来郑执的回答,这也和他为人处世的一贯风格相符——在弄清事情的前后因果关系前,他不会急于表态或者下结论,这次也一样,并不着急表态的郑执把大爷领去了杨奎安之前的家。
才出过事的房子此时门大开着,亮着声控灯的楼道里,掉渣的墙面在昏黄的光晕中起伏连绵地好像暴雪天才有的厚厚的云影。
估计是后期排查工作告一段落的关系,此时的房门紧闭,除了一根横亘在门前的警戒线彰显着这间房的特殊外,这里和这整一栋楼的其他住户似乎并没什么不同。
来前郑执在同事那边提前拿到了钥匙,轻车熟路地开锁进屋,随着咔嗒一声开关响,飘着灰尘的房间就乱糟糟地出现在了眼前。
据这里的住户说,自从杨奎安失踪后,这间屋子前前后后换了几个租户,可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些租户并没在这住多久,时间长了,这房子有些邪门的说法也就就此传开了,房东试图解释,可架不住楼上楼下住的都是大嘴巴的宣传员,秉着不利己就不利人的初衷,没捞到好处的他们身体力行地让每一位试图过来租房的租客了解了这户房子的前世今生。
总之一句话,吴英为什么要选在这样一栋“闹鬼”的屋子藏身,还在被发现后直接轻生,里头的门道郑执是真的想不通。
借着门厅里铺设的纸板,他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转了一圈,回头时发现一贯爱看热闹的蛤蟆眼竟没跟进来,而是选择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朝里看。
“你看什么呢?进来啊?还是说你怕?”说到怕郑执就不理解了,不是说这个有双蛤蟆眼的老头和杨奎安的好邻居吗,怎么这会儿让他进杨奎安住过的房子他倒怕了?
“你不会也信这里有鬼吧?”郑执一边说一边立了立眉毛,记得才到龙头岗的时候,他只觉得这里无赖多,可这会儿看到无赖也信鬼神,而这鬼神还极有可能是他的“老伙计”,郑执就觉得既无语又好笑。
好不容易才把冷笑的嘴角压下去,他这才转过身继续在屋里转悠,转悠的同时还不忘嘲讽:“怕就别进来,你站那儿我说什么你也听得见,就是不知道那个成天被你口口声声说是好朋友的杨奎安看见他的老伙计胆小害怕不敢进来看他会不会伤心。”
“我哪是怕他!”
蛤蟆眼不傻,几句下来就听出来郑执的话里有话,梗着脖子开始反驳。上了年纪的嗓音自带一种干哑,用力过猛的关系,中间还爆出来一个破音,这让本就激动的他脸瞬间红了起来。
但此时的郑执却早转身开始在房间里转磨磨,压根儿没了搭理他的意思,气得蛤蟆眼只能干瞪眼就是没有反击的空间,就这么咬牙切齿了半天,最后一狠心一跺脚,干脆学着郑执的模样也踩着那些一用力就咯吱咯吱响的板子进了屋。
记得他上次进这扇门的时候,老杨还在,那时候的房子不比现在干净多少,但明显要宽敞多了,就拿客厅来说吧,老杨住那会儿也没这个大立柜,更没这堆得像山一样的箱子啊。
“真暴殄天物啊,好好的房子成了杂物间,驱驱鬼不就能照常用了吗?”
一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的蛤蟆眼看着迎面过来的目光,当即尴尬地蹭了蹭起皮的嘴唇,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只不过再多的解释也架不住言语内容的真实,因为住在龙头岗这个流言蜚语乱窜的地界,哪怕之前和杨奎安处得不错,蛤蟆眼仍然被有关闹鬼的流言影响了在这个房间里的发挥。
眼看他行动得畏首畏尾,只觉可笑的郑执边检查物品边随口问起了那些租户的情况,“他们都碰到什么事了会对这屋子有了闹鬼的印象?”
一听闹鬼俩字就行动局促的蛤蟆眼不安地搓着手,眼睛也更快速地围着房间开启了巡视模式,紧张的情绪加快了他头部转动的频率,以至于两片眼袋跟两个脱轨的大面片似的在空中起飞。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我就记得老杨人找不着后不久这间房子的房主就把房子挂了出租,没多久就有一对外县进城的小夫妻租了这间房,那两个一看就是没啥心眼子的家伙,来没多久就被这间房隔壁的老白两口子挤兑够呛,再然后好像那个女的突然生了病,好像是梦魇还是什么,总之听说是睡不着觉的毛病,之后没多久他们就搬走了。”
“梦魇?是不是神经衰弱啊?”
怎么听怎么都没法把这事往闹鬼上联系的郑执问,因为在梦魇这个业务板块上,他们警队都是熟手,那些才进队的小警员头回参与重大刑事案件,都多少会在某个特定时间段内爱做噩梦,所以把做噩梦这事归结在闹鬼上,郑执觉得说不通。
但等再抬头的他却发现自己并没在蛤蟆眼那儿获得任何的认同感,老头儿似乎是习惯了在“鬼屋”里的感觉,两手倒背,弓腰对一个开口半开的纸盒里头的内容研究得欢,边研究还边摇晃起了头,“如果光是做做梦那么简单当然不会有闹鬼的说法,可架不住后面搬进来的租户接二连三地都做噩梦啊。”
如果一件小概率事件只出现过一次当然说明不了什么,但如果相同的小概率事件在同一个地方接二连三地发生,那就想不引人深思都不能了。
郑执自然也听懂这话里的含义,瞬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眼神专注地看向蛤蟆眼,等他的下文。
蛤蟆眼也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很自然地朝郑执回看回去,两手一摊,以一种何其无辜的口气说,“就做噩梦啊,有什么好说的。”
……
被耍了一遭的郑执来了脾气,也不再和对方废话,直接把手里拿着的布块随手一甩,冷着声音说道:“噩梦没什么好说的,那就说说吴英的事吧,你之前说的跳楼这个和杨奎安有交集的那个不是一个人,是什么情况?”
蛤蟆眼没想到堂堂一个刑警队长说变脸就变脸,也是一愣,但他也只是一愣,一愣之后,老油条就拿出了惯用的无赖嘴脸,一边把脸重新撇回之前关注的那个纸箱上,一边举起一个做着搓动动作的手:“白说啊?”
白说啊的意思简单明了,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拿钱来就休想他开口的意思,蛤蟆眼把龙头岗耍无赖和揩油的优良传统发挥到每个细枝末节,气得郑执一个头两个大。
但为了案子,他就算再气,也还是强压着怒火,尽量用温和的口气和对方好说好商量。
“如果你提供的线索真对破案有帮助,我后续可以像队里申请一些奖励。”
“后续是什么时候,一些又是多少?”蛤蟆眼索性放弃了手边的箱子,开始耍起了无赖,“郑队,虽然配合警方办案是公民义务,可我老眼昏花记性差忘性更大,随时随地都可能想不起来什么,所以你别吓唬我。”
郑执眉头一抖,才想发火,余光过处忽然落在了蛤蟆眼身后那扇开着的入户门上,就在刚刚,有个心事重重的老人拎着一兜萝卜急匆匆地从那里过去,看一眼都不敢多看的模样无疑在忌惮鬼屋的名号。
“要钱是吧,行。”他点了点头,“我给你拿去。”说着,他直接折回了大门口,然后一把拽住门把手,就听嘭的一声响,大门被重重关上了。
随着吸顶灯关闭,塞满箱子柜子的房子整个陷入了黑暗。
“咱们在这住一晚,睡一觉,说不定晚上能有鬼过来给我送点赞助。”
“你!”蛤蟆眼气的哆嗦,就差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