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年......十三岁......
四年前，我爹爹带我到家附近村头的那座山顶，和我说了很多很多，也给我立了规矩。
规矩很杂，但我都记下了，像是什么坚守本心，善待妇女老友之类的，那些我早就知道了的道理，爹爹都和我说了，但.......我记得另外一条，他最后说的，那个令我费解的，最后一条........
“夜儿，你今后，不准作打铁匠.......”
他是如此要求的，可我当时还不明白，明明打铁匠在我们村子里这么盛行，明明大家都在从事这个工作，明明......也很受用啊......为什么爹爹不让我碰这个？
不过......也是顺了我的心愿，我确实不想干这个，因为我打小就对此没有兴趣，每次看着爹爹在炉子前忙活，一忙就是半天，有时候甚至是一天，都不见爹爹歇息过，很累，很忙。
比起这个，我倒是更想去当兵，或者是郎中也好，反正......都比打铁更吸引我一些。
“爹爹，放心，我以后绝不打铁。”我信誓旦旦和爹爹说着，他也松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别让你娘等着急了。”爹爹站了起来，顺势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再伸手将我拉了起来，我们一起回了家。
山路难不难走，我不清楚，路上停歇了几次，我也不记得，我只记得，爹爹一直在叹气.......总计三十又六下.......
时间啊......就像那天上飘过的云彩，一会没注意，就飘远了，四年的时间很快，我们还是没变，爹爹还是如以前一般，忙着自己的工作，娘亲也是那样，村子里的大家......也是没变，似乎岁月并没有改变什么.....
“九十又三，九十又四........”我坐在门前，无聊地踢着石头子，口中还不断在计数。
“夜儿？”娘在身后唤我，我回头望去，娘的长发盘了起来，别了一枚簪子，端着簸箕，上面是刚收下来的麦子，金灿灿的，又是丰年....
“怎么了？娘....”我捎带慵懒地回应着，娘见我如此，也是摇了摇头。
“怎么一个人搁着解闷啊，不如去找你森哥哥，一起玩啊....”
我叹了口气，森哥哥.....是那个大了我整整十岁的森哥哥？我俩怎么能玩到一块去呢，而且，他最近肯定在帮森叔叔的忙咧，毕竟他心里，还是对打铁这项工作很有希望的。
所以我摇了摇头，娘也知道了，“那.....额，那个......哎，罢了罢了，小森都不行，更别提小黄了.....”
小黄？是说村东边的黄可吧，他比那森文都大五岁啊....我自然是更不能玩到一起去了.....
娘似乎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就没有把话往后说，接着又想了想，一是语塞......
“.........”我当然知道是这种结果，因为这村子里，我是最小的那一个，这也是我在村子里逛，见到谁都是喊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的，就是没有比我还小的了。
“娘......”我想到这里，不禁发问，“为什么.....为什么村子里没有比我还小的孩子了呢，同龄都不需要啊，比我小的也没有，整整十三年了啊，为什么啊这是......”
“额....这个啊....”娘端着簸箕，向我走来，但她也在想怎么和我解释这件事，但她却什么都没说，此时的无言，恰恰是最好的答复，因为她很有可能，不，就是会说什么，我还小，等长大再说吧，之类的话。
“好啦好啦，知道了.......”我把头扭过去，继续数着石子。
“嗯，咱的夜儿最乖了......”娘拨弄了几下我的头发，便撒了手。
“好了，娘，等我数完这堆石头，我还要进门背书呢，今天还要背三首诗词，通读两篇文章呢....”
我头一疼，想起屋内的几本书，我想学武艺，可爹爹说我还太小，再过个三年，便可学习了，现在最好还是先念书。
“好好好，那娘亲就不打扰你了哈，娘去给你们做饭。”
“知道啦。”我见娘回身进了厨房，便打算低头继续数石子，可......
“嘶，我方才......数到哪了？”
春风吹了三拂，夏花开了三朝，秋燕回了三次，冬雪漫了三番......
“父亲......”我看见父亲忙完，便来到炉前，想找他谈谈。
“嗯？是夜儿啊.....怎么了，咳咳......”父亲老了，不止是年岁的累计，还是神态，都老了不止三岁，头上的丝丝白发，我尽收眼底。
他似乎是毫不在意一般，缓缓从椅子上起身，翻找起工具来，一件一物都收到他的随身包里。
我见状便拦在门口，因为父亲一旦如此，便是要出门，下山到村子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去帮忙打铁。
说是去打铁，但其实是别人打完了的，有瑕疵那种，自己怎么都打不好了，才会叫父亲前去修改。
若是以前，我定然不会阻拦，但眼下，父亲的身体已经快支撑不住他干此等重体力的活了，而且父亲还越老越乐意干了，以前三天两头打一次，现在基本是无时无刻，不是琢磨，就是实践......所以我打算拦一下。
“您.....现在是要去干什么？”我略带质问地说道。
“哎呀，村东头，老黄家，叫我过去呢，说是自己刚刚打的面具不是很好啊，让我去修改修改。”
“父亲，您行动不便啊，让我一同前往吧。”我向前走了几步，提出要求，可父亲也只是摆摆手，淡淡笑了笑。
“呵呵，夜儿长大了，知道心疼我了，不过不打紧，我这身子骨，还硬朗着呢，还能再干二十年呐，哈哈。”
“这......那不妨让我前去，父亲留家歇息，若我无法摆平，再唤您来，也不迟啊。”
“.......”
“我虽然小时候和黄可没怎么玩过，但好在有过几次照面，他知道我是您的儿子，虽说没见过我露面，但肯定也会让我上手，到时候，我再.....”
“哈哈哈哈，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小子是为了我，不过我可不能让你过去啊，”父亲笑了，还是一样的僵硬，只不过这次，多了几分褶皱，到更显得和蔼.....
“为什么？”
“哈哈，夜儿啊，别逗我开心了，你哪会啊，这门手艺我可没教过你啊，你去了之后一上手，砸了活，不是砸了我的招牌嘛，哈哈，时候不早了，我得出发了，”爹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缓缓将我拨弄到一边，自己走向家门。
“父亲，我虽没受您言传身教，但自小耳濡目染，十成内容，我已牢记八成有余于心，定不会失败。”
“八成？”父亲很惊讶，但语气却只是上扬了一点，“夜儿，此话可当真？”
“绝无半句假话。”
“你.......哎，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让你跟我去。”
“可是....”
“没有可是的，今天的古文诗词，可诵读通背？”父亲语气突然严厉了起来，他就是如此，扯上打铁的事情之后，便会格外认真。
“......还没....”
“嘿嘿，你小子，那还不快去，”父亲收起严肃，“不过......你是如何掌握八成的？”
“父亲每次叫我在外等候，隔着十步的距离，耐心等待，等待过程中，便顺便观摩了一下，看着看着，日积月累，便参悟了些，渐渐的，便懂得多了些。”
“........”父亲没有说话，而是稍加思索，才放话，“过目不忘？这本事可不小啊，不过......以后，我工作的时候，你还是稍稍回避一下吧。”
“我......”不等我再次出言，父亲就出了门，拦不住了。
“记得告诉舒婷，晚上的饭，不用给我带份了，走了哈。”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愈发遥远，而屋内，只留下了把手悬在半空的我，以及闻声赶来的娘。
“咋了这是，”娘笑着把我的手放下来，“你爹他又出门了？”
“嗯.....”我点点头，与我不同的是，我的脸上现在应该满是担心和愁容，而娘的脸上却是笑容，仿佛一点都不担心父亲一样。
“娘，你就不担心他吗？”我疑惑地问道，娘是和父亲同床共枕的人，对于父亲的变化，自然是比我还要清楚，再加上两人很恩爱，所以我对娘不制止父亲这一行为很是费解。
“担心？担心什么啊？”娘随口一说，并没有把心思放在我说的话上。
“就是......就是父亲他干不动了啊，为什么还要让他这样继续干？娘你就不劝劝他吗？”
“他啊.....确实是老了，娘也老了，”娘捋了捋头发，“不过......谁让他喜欢呢。”
“喜欢......”
“对啊，喜欢.....”娘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出了神，似乎在回忆，亦或是在思索。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直埋在心里的那个问题。如果父亲真的很喜欢这个手艺，那为什么还要明令禁止我继承，刚刚甚至都叫我以后不能观摩。“为什么他很喜欢，却不让我干？碰都不行？”
“夜儿啊，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什么？”
“就是打铁这门技术啊，你喜欢吗？”
“谈不上是喜欢吧...”
“你看，这不就是问题所在吗？”娘拉了一下我的耳朵，“你爹他，只是喜欢，并非想要传承，剩下的......你就自己去悟吧，或者说，你亲自去问他。”
“我........”
“好啦好啦，我去烧饭，不用给他带份对吧。”娘笑着走进厨房，而我的脑海里，一直在思考娘的话，以及七年前，父亲对我的教诲.....
忽地，我脑子里一闪，想起了一个地方，一个七年前父亲带我去的地方，临时起意，便迈步向外。
“诶？要去哪？”
“山顶，娘，晚上不用等我，我晚些回来。”说罢我便一股脑冲向山顶，身后传来娘关切的话。
“注意安全啊，别摔着了。”
“知道了。”我扯着嗓子回应道，便接着跑向山顶。
七年前，父亲并未只是说教，还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一枚指甲大小，棕黄的东西。
“爹爹，这是什么？好像麦子。”我借着月光，勉强看清了那手上的东西。
“嘿嘿，这可是好东西啊，”爹爹一边用手拨开泥土，一边把这东西埋进去，这样看的话，应该是种子，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种子。
“是种子吗？是什么的种子啊，麦子？还是什么？”
“是树哦，而且，不是普通的树，”爹爹饶有兴趣地和我谈起这东西，刚刚我俩还在聊规矩，聊得差不多了，便拿上来这东西，我俩就聊上这个了。
“树？”
“对对对，还是神树呢。”
“神树？可......爹爹你不是说没有神吗？”方才在上山的时候，我明明记得爹爹说世上无鬼神，那这回怎么又说神树了......
“害，不一样不一样，只是说这树有神通，却是人间的东西，厚积而勃发，就种在这吧。”
“那......这神树，有何意义？”
“那要等其破土之时，方可领悟啊，”爹爹又说了一堆我不懂的，但我记住了那一句，“夜儿啊，你以后，一定也会是这树一般的存在，等你长大，你一定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