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南隐留在山上当赘婿”这件事，这些年元戈已经从不同的人口中听了无数种不同的版本，以至于此刻哪怕是许承锦本人站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说自己要留在山上当赘婿，元戈也只会当作玩笑话一笑置之罢了。
半点不会当真。
她笑着摇了摇头，“您既这般不喜欢他，那将断生花交给他作甚？”
老爷子捧着茶杯，朝着说话的方向“看”过去，轻轻说道，“那是你的遗物。你为了它拼尽了性命，我纵然怨极了它，恨不得将全天下的断生花都悉数毁去！可它是你的遗物啊……为师、为师如何舍得……”说完，便是无奈的长叹。
元戈一怔：遗物……吗？
早春的暖阳打在身上，是恰到好处的明媚与温暖，和煦的微风里是淡淡的花香——她还活着，却也曾经死去。
甚至在自己未曾回到知玄山的这段日子里，对于老师他们来说，元戈一直都是死了的。
“遗物”二字像是一记重锤砸上了她的心口，疼得她脸色都白了白。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对他们而言到底代表着什么，她再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会越来越少，少到连一朵怨极了的断生花都不得不珍之重之地收藏起来，直到有一天，大多数的人都将她遗忘，只有这些痕迹才能证明她元戈存在过。
“我……”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爷子却低着眉眼温柔笑着，他几乎能猜到小姑娘此刻是什么模样，应该是内疚的、局促的，可怜巴巴的。他眉眼带笑，掌心向下抬了抬手，很快毛茸茸的脑袋就靠了过来，一如幼时的乖巧。他安抚似地摸了摸，才道，“那是你的，我私心里自然是不舍得将它交给任何人。可这东西终难保存，一年、两年……纵我如何小心呵护，它也只会化作齑粉。”
最最重要的是，彼时自己以为时日无多，自然是要将它交托出去。
宋闻渊几乎就是唯一的人选。
只是这些话如今自是不必说了。
他低着眉眼笑了笑，看起来还有几分狡黠，“断生花难以保存，我想着若是给他用了，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断生花是你的，如今给了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仍然是你的……若是有朝一日你不在了，断生花是你的遗物，他也是。”
元戈心下一跳，抬眸看去，“老师……”眼前的老人眉眼依旧，却多了几分若隐若现的邪性。
掌心里的脑袋微微动了动，柔软顺滑的头发像是上等的丝绸。他摸摸元戈的脑袋，笑吟吟说道，“自此之后，他若负你，纵然山高水远、天人相隔，我必杀他。”
眼前的老人，慈眉善目的，摸着她头发的手也是极尽温柔，这是元戈认识的酆青檀，除去那些气得跳脚的时候，他看起来的的确确特别像一个济世救人普度众生的老神医、活菩萨。偏生此刻，他说着“我必杀他”的样子，字字句句，温和从容，却又掷地有声，邪性隐现。
元戈看着这样的酆青檀，又像是透过眼前这个年迈的躯壳看见了内里从未被现实磋磨永远年轻、永远气盛的酆青檀，那个既能凭借一手医术和阎王爷抢人、又能凭借一手毒术往地府送人的酆青檀。
真想见见啊，那个时候的老师。
元戈这般想着，偏头在对方掌心里蹭了蹭，含笑应道，“好。若是有朝一日他当真负了我，我定请您主持公道。”
酆青檀瞬间就被哄好了，甚至笑呵呵地开始盘算起了到底该如何让宋闻渊痛不欲生，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冷意？
不远处的某个房间里，宋大人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有些狐疑地看了看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兀自皱了皱眉才收回视线，将手中刚写好的信塞进信封，递给身旁炎火，“走陆路，最快的马匹，日夜兼程，务必尽快送到太医院董太医之手。”
董太医是如今的太医院院首，与宋闻渊只能算是君子之交，不过为人正直坦荡，雪蟾蜍一事向他打听最合适不过。
“是。”炎火双手捧过，“主子还是觉得冷？属下去将窗户关了？”
“不必。温裴寂的手下过几日就要返程，少夫人那边只怕顾不上，你让人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他们千里迢迢送了救命的药材，切不可怠慢了。”
“是。”
……
翌日，酉时方至，天还未亮，早春的寒意浸染在每一口呼吸里。
许承锦拎着个不大的包袱趁着夜色未散出了门。
他素来喜欢热闹，喜欢声势浩大、喜欢花团锦簇，若是依着之前的性子无论如何也是要好好吃一顿践行宴、在众人熙熙攘攘的挽留声中才能离开的。可这一回他避开了所有人，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和一沓银票，没有道别、没有送行，甚至没有随从。
只没想到刚出门，就遇见了提着鞭子靠着墙壁明显等候多时的姑娘。
姑娘英气的眉眼上都是湿漉漉的雾气，让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多了那么点我见犹怜的柔软——但也只是那么一点点。
“你怎么在这里？”
庄梦蝶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咧嘴一笑，“等你，跟你一道下山。”
许承锦自认他们俩人实在不是“一道”的交情，遂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你下山便下山，跟着我一道作甚？”
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下山有事，带着你不方便。”言语间虽然还是没什么耐心，但明显温柔了几分。
“我知道。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添乱的。”庄大小姐从善如流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发现许承锦仍然呆呆站在那里，又催道，“赶紧的呀！婆婆妈妈的。”
许承锦站着没动，只眉头愈发紧锁，“我说庄大小姐，你好好游历你的江湖不就行了，跟着我作甚？”
庄梦蝶拍了拍腰，咧嘴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坦率极了，“我没银子了。”
许承锦一愣，饶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这个理由——言下之意，往后一路上的吃喝拉撒都得靠自己了？他没好气地跟了上去，“你银子呢？”
“之前都是有压岁银的，今年许是忘了……可祖父都那样了，我也不好再找长辈们要钱。正巧听说你要出门，这不，咱们一道，就不缺钱了。”庄小姐坦然地格外没脸没皮。
许承锦紧了后牙槽……只如此再拉扯下去又要耽误下山，倒不如先离开，等过几日寻个机会摆脱了她就是，左右这丫头也不能每天十二时辰守着不是？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