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不眠之夜换来的“磐石”转向突破,如同给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丝,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京城的改革与北疆的战备,如同并驾齐驱的两辆战车,在帝国的版图上隆隆前行,一刻不敢停歇。
惠民医馆内,温度计已不再是新奇之物。它成了坐诊太医和学徒们手边的常备器具。
一位母亲抱着啼哭的婴孩前来,太医不再仅仅用手背试探,而是熟练地将温度计置于孩子腋下,片刻后查看刻度。
“三十八度七,风热外感,兼有食滞。”太医一边记录,一边对学徒道,“记录在案,与前日那例三十八度五的比对用药效果。”
那母亲看着太医笃定的神色和清晰的度数,焦虑的神情也缓和了许多。数据的精准,带来的不仅是诊疗的准确,更是人心的安定。
甚至有些家境尚可的市民,也开始打听何处能自家购置一支温度计,以备不时之需。
一种基于客观、信赖实证的新医疗观念,正悄然在京城百姓心中扎根。
太医院内,风气亦在持续转变。沈时安主持编纂的《体温与常见证候关联初探》手册,虽未正式刊行,但手抄本已在太医间悄然流传。
以往全凭“意会”的发热辨证,如今多了“三十八度五至三十九度二,多属卫分证;三十九度五以上,须防气营两燔”之类的粗略参考区间。
反对的声音虽未完全消失,但已式微。刘谨副院使告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太医院议事时,沈时安的声音逐渐成为了主导。
京郊,平安县的“皇庄垦殖社”已初具规模。划定的五百亩官田上,新式的曲辕犁在畜力牵引下,轻松地翻开深层的土壤,效率远非旧式犁杖可比。
格物院农科派来的学员,指导着社员们使用标准化的“粪丹”进行施肥,并尝试着不同作物间距对产量的影响。
附近田地的佃户们,常常忍不住跑到田埂上张望,看着那整齐划一、长势明显优于自家田地的禾苗,眼中充满了羡慕与渴望。
“瞧见没?李老栓家入了社,那麦苗绿得滴油!听说用的都是官府给的家伙什,还不收租子,只交皇粮,剩下的全是自己的!”一个佃户对同伴滴咕道。
“是啊,咱东家要是也能跟官府签那‘标准契’就好了,至少租子定死了,不用年年担心加租……”同伴叹气。
民心的流向,在实实在在的收获对比面前,变得清晰无比。
越来越多的佃户开始向官府表达愿意接受清丈、期盼标准租契的意愿,地主豪绅们试图维持旧有秩序的壁垒,正从内部被瓦解。
然而,京城内这派欣欣向荣的改革气象,却丝毫未能冲淡来自北疆的紧张氛围。
镇北王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顾慎眉头紧锁,看着案几上最新拼凑起来的情报。
派往狄族境内的细作冒死传回消息,狄族大汗已不再满足于小股斥候的窥探,其王庭直属的“金狼骑”正在秘密向边境线集结,同时,狄族各部族的首领也被频繁召见。
种种迹象表明,一场规模远超鹰嘴崖之役的进攻,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更让顾慎心惊的是,细作提及,狄族似乎在尝试一种笨拙的应对之法——他们驱赶着大批掳掠来的奴隶和牲畜,似乎在演练某种以血肉之躯冲击军阵,或者用以消耗守军箭矢、石弹的战术。
这是一种原始的、残酷的,但在绝对兵力优势下可能有效的策略。
“他们在用命填……”顾慎喃喃自语,手指用力按在地图上狄族集结的区域,“必须在他们准备万全之前,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打乱他们的节奏!”
他再次提笔,给叶明写信,除了催促“磐石”和后续军械,更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请求:能否在“蜂巢”箭或“火雷”的基础上,制造出一种能大规模布设、延时或触发引爆的防御性武器,用于封锁某些关键通道,最大限度地杀伤、迟滞狄族可能发动的人海冲锋?
信使再次带着沉甸甸的期盼与紧迫感,冲入南下的夜色中。
京城,文华殿。叶明同时收到了顾慎的新信件和格物院关于“磐石”转向系统稳定性测试通过的报告。
他先看了顾慎的信,对狄族可能采用的残酷战术并不意外。在绝对的技术优势面前,敌人往往会回归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数量优势。
“周兄,”叶明将信递给周廷玉,“顾世子所虑极是。我们需要一种能自主御敌于外的‘铁蒺藜’。”
周廷玉看完信,沉吟道:“延时引爆……触发机关……这需要对火药特性有极精密的掌控,以及可靠的触发机构。格物院此前虽有‘火雷’,但多为投掷或埋设后即时引爆,这延时与触发,难度不小。”
“再难也要搞出来!”叶明目光坚定,“将需求发给张墨和火器组,让他们暂停部分次要项目,集中力量攻关!告诉他们,北疆的将士,需要能在他们休息时,依旧为他们站岗放哨的‘铁卫’!”
命令下达,格物院刚刚稍有缓和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
火器工坊内,硝烟与金属的味道混合,匠人们围绕着黑火药的不同配比、引信的长度与燃烧速度、以及各种精巧的压发、绊发机关,展开了新一轮的头脑风暴与危险实验。
失败是家常便饭,偶尔的爆炸声会让整个工坊为之紧张,但没有人退缩。
而在“磐石”项目区,成功的喜悦早已被繁重的优化工作取代。
转向解决了,但越野速度、装甲的全面覆盖、武器平台的集成、以及最关键的动力持续性,都还需要反复打磨。
张墨几乎住在了工棚,靠着浓茶和一股心气支撑着。
京城内外,一面是医疗、农业改革带来的勃勃生机与百姓脸上渐增的笑容;
另一面,是格物院内不灭的灯火、彻夜的敲打声,以及那头日渐狰狞、沉默积攒着力量的钢铁巨兽,还有那在实验室里孕育着的、更致命的守护之花。
两种截然不同的图景,共同构成了这个帝国在变革与危机交织下的复杂面相。
叶明站在文华殿的望楼之上,南望是京华烟云下的民生改善,北望是隐现烽火的边关危局。
他深知,前者是帝国的根基与未来,后者则是前者得以存续的屏障。二者,皆不可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