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能脑袋里突然飘出来一个奇怪的画面。
他小时候没看过什么动画片，别的孩子看动画片的年纪，他被猎户关在狗笼子里，有一次猎户打开电视之后去做饭没有关，正好放了一小轱辘动画片，何大能看得兴致勃勃，后来猎户回来，看他看得高兴，嘿嘿笑着就把电视给关了。
还是那句，小时候想要什么东西得不到，将来会成为一辈子的执念，何大能对那个动画片就是这样，后来，等他有钱可以去网吧想看什么看什么的时候，别人都在看那种两三个人就能演完的小电影，何大能整夜整夜地看那部动画片。
叫太阳之子。
这会儿老德子说到这个万物之子，何大能的脑子一下飘了，脑海之中蒋临风和形象和太阳之子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那应该是，很厉害的咯。
不过这不是开玩笑，何大能觉得老德子说这话也不是为了故意描述出一种很诗意的效果，何大能突然在想，蒋临风被关进坛子里面那么多年，吃什么喝什么？心中突然感觉，她还真像是由万物孕育出来的。
说个切实的，按照老德子的这种说法，蒋临风是神明，是万物之子，那么她应该比萨满他们更厉害——萨满的能力，来自于和万物做交换，而蒋临风，她就是万物。
这会儿，蒋临风已经上了岸，二岭东连忙将斗篷盖在她身上，他手里还攥着斗篷的腰带，下意识要去给她绑好，手稍微犹豫了一下。
四十多岁的糙汉子，看来是真没碰过女人，本来那胴体也看了那么多次，但这会儿有点儿含蓄，可看着斗篷还敞着钻风，他硬着头皮把脸别到一边，拿腰带给蒋临风绑了个结结实实。
她始终没动，像个孩子，任由大人照顾。
此时，不远处突然亮起了车灯，何大能这才发现，从刚才起就没看到四儿，看来是去开车了。
何大能往水中看了一眼，丛宁还站在那儿，好像羊角风似的，时不时抽一下。
老德子连看都没看丛宁，“将来我们还会回来。”
他这话好像是给何大能说的，说完之后转身往车子的方向走。
他们这一行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就像当初将身形隐匿在风雪中，悄无声息地到来。
上车之前，何大能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林子静悄悄的。
那群萨满仍旧站在湖边，发出低沉的吟唱声，丛宁还在水里吗？何大能已经看不见了，那片湖已经变得很小，更不要说渺小的丛宁。
一切静谧如斯，但是厚雪之下，这片大地的一切都将因为头领的更换，不，应该说是因为老德子的到来，是他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千百年未变的族群，从今往后，丛宁这个蒋三金将为汉人效力，目前看来，他已经是这附近最后的一个萨满，今后还将留在这片土地上，只是不再为了护佑生灵，而是为了完成老德子的任务。
何大能隐隐感觉有些震撼。
命运啊，听起来坚不可摧无法撼动，可真是变动起来的时候，仿佛只要一点波澜，就能全盘洗牌。
他的手插在口袋里，还能摸到那块小小的石头。
蒋三金，嗯，蒋三金。
四儿本来坐在驾驶位上，大雪人把他拽了下来。
“我开！”四儿还想争夺驾驶权，梗着脖子拽着车门。
大雪人努嘴指了一下后面的何大能他们。
老德子已经上了副驾驶，剩下的还有何大能、蒋临风和二岭东，大雪人的块头儿大，四儿是那种干巴瘦小的身材，言下之意，让四儿去后座跟他们挤。
多了个蒋临风，后座局促得要命，二岭东让蒋临风上车，何大能也被四儿推上去，四个人勉勉强强挤在后排，何大能觉得自己都被挤得架在半空，屁股都挨不到座位。
不到半个小时，他整个人都麻了，干脆也不管了，坐在四儿的半条腿上，二岭东那边有点儿局促，何大能觉得二岭东都快侧身坐在地上了，唯独蒋临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这会儿正在专心地咬指甲。
本来何大能都快睡着了，这会儿车子在雪地里疾驰，时不时发出碾压厚雪时嘎吱嘎吱的声响，声音平稳而连贯，逐渐成了一种被忽略掉的背景音。
在这样的声音里面，蒋临风咬指甲的声音听起来就很突兀。
咯吱咯吱。
东北这边，有个共通的故事，也不知道是集体潜意识还是什么玩意儿，反正何大能发现好像大人哄孩子讲的都是同一个版本，说是有个老虎婆，摸到了小姑娘家里，吃了小姑娘的姥姥，还假装成了姥姥哄小姑娘睡觉，晚上它一边哄小姑娘一边吃姥姥的手指头。
咯吱咯吱。
“姥姥你在吃什么？”
“姥姥在吃江米条。”
“能不能给我吃一个？”
在那个故事的版本里，老虎婆说小孩子不能吃江米条，只有大人能吃，不过何大能想，如果他是那个老虎婆，他就说，“好”，给她一个让她慢慢嚼。
现在，何大能听着蒋临风咬手指的声音，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感觉如果真是嚼手指头，听着大概也就不过如此。
车窗外面已经由暗转明。
晨曦落入车窗内，正好照在蒋临风的脸上，她脸上那细小的绒毛全都沾满了阳光，就像蛋糕店里的霜糖蛋糕，何大能才发现她的睫毛特别长，脸上还有点儿肉嘟嘟的，那一头长发浓密得过分，随时都可以去拍洗发水广告。
不愧是万物之子，看来万物把她养得挺好，白白胖胖。
只不过，看到她那口牙，还有被她咬得参差不齐的指甲、不小心咬破得手指，嘴角干涸的血迹。
所有的美感瞬间消失。
何大能突然想到了画皮。
没有什么贬低的意思——他觉得这放在蒋临风身上一点儿都不算贬低，一张好看的脸，闭上嘴，那就是惊为天人，但一张朱唇后面隐藏的却是杀人利器，说她画皮，贬低了她的战斗实力。
还有就是……
刚才他们在加油站停了一下，工作人员加油的时候，蒋临风直接蹬着椅子猛地将脸凑到了车窗前，别说被她踩着的二岭东，她那一下突然将脸整个贴在了窗户上，何大能还听到“砰”的一声，突然反应过来，她没见过玻璃，也不知道她疼不疼，反正这一下是把窗户外面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加油枪差点儿掉了。
这会儿蒋临风脑门红肿，正若有所思地盯着窗户。
何大能看着她的眼睛。
在林子里的时候，他觉得那双眼睛不谙世事，美得清新脱俗，空灵超然，好像整个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是这会儿，逐渐重回城市，何大能再看那双眼睛的时候，就觉得她宛若……
智障少女。
到现在为止，何大能还没听过蒋临风说话，猜也知道，就算她会说话，万物教她沟通的能力，但是林子里的万物也不会教她说普通话吧？
真把她带到城市里面……
何大能替老德子捏了把汗。
车子经过陆海镇的时候，老德子停了一下。
也特么巧了，停车的地方就在何大能上网的网吧附近。
老德子说自己要去一个地方，让大雪人陪着他一起，临走的时候，老德子给何大能下了任务。
让他带蒋临风去买点衣服。
老德子一走，四儿跃跃欲试，说是去旁边上网。
“大雪人带着手机呢，他们回来之前肯定通知我们。”
说着，四儿还回头看了何大能一眼。
“你有手机么？”
何大能差点儿乐了，我有手机么？我有一裤腿的手机，那特么不是让你们塞进冰窟窿里面都泡坏了么。
四儿又给了何大能点儿钱，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了何大能的手上，让他办个手机，办好了之后马上把号码告诉他们，方便等会儿联系。
他们分道扬镳。
下车的时候，何大能还往老德子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路边有个纸扎铺，何大能远远看到大雪人站在纸扎铺门口抽烟。
买祭祀的东西啊。
何大能耸了耸肩膀，看来，老德子在这镇上有什么死人朋友。
他带着蒋临风往相反的方向走，上次和丛宁一起过来的时候，何大能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商场，两层楼，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建筑，有卖衣服的地方。
商场的一楼垂着厚厚的门帘，军绿色的棉布门帘，经常被手抓着的位置已经黑了，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味道。
手汗味儿。
何大能本来掀开门帘就往里面走，但是人刚进来，回过头发现蒋临风没有跟上来。
这一路上，蒋临风都老老实实跟着何大能，他感觉自己好像带着个孩子出门，她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对一切都有好奇，但那种好奇又带着距离感——这很有趣，但是和我无关。
但她知道自己应该跟着何大能，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老德子的话，在车上的时候，何大能记得四儿和大雪人他们聊天的时候，蒋临风的眼睛时不时看向他们，后来何大能发现蒋临风的眼神有所变化，不再是起初那样木讷，逐渐地，她开始能听到一个人喊另一个人的名字时，眼睛转向那个人的方向，何大能隐约感觉她是认出了名字的发音方式。
她学习的速度很快，一个刚从坛子里出来的小东西，能达到这种程度，生活能力很强。
何大能顿了一下，没等到蒋临风，他掀开门帘出去，正看到几个进门的人正疑惑地回头看着蒋临风。
她正在闻那门帘，动作……让何大能感觉尴尬，她的整个脸几乎贴在那门帘上，好像一条狗一样，一寸一寸地细细嗅着。
何大能拽着蒋临风的肩膀想将她拉走，她的喉咙里立马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声音，就像是喉咙里有一排牙齿正在使劲儿地咬着。
这声音让何大能迅速意识到，她毕竟不是个普通的人类，只能硬着头皮放任蒋临风去闻。
站在旁边的时候，何大能倒是也明白了什么。
且不说这神明和万物之子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她肯定比普通的萨满厉害，而既然萨满能与万物沟通，她肯定也行。
她应该是从这门帘上感觉到了什么。
闻了片刻，蒋临风看着门帘嘿嘿地笑了起来。
外面风大，她的一缕乱发吹进了嘴里，这会儿嘴上叼着头发，看着那门帘裂开嘴嗤嗤地笑着，那表情看得何大能心里发毛，心里突然冒出了个想法。
先给她买个口罩遮住那一口獠牙。
“你笑什么。”
何大能只是下意识问了一句，意识到蒋临风听不懂，又指了指门帘。
“呃……啊……呃……”
蒋临风突然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声音，手还抓着喉咙，瞪大了眼睛望着何大能，身子不停扭动，他吓了一跳，好在这动作很快就停了，蒋临风继续恢复了一脸坏笑。
何大能恍然大悟。
有人死了，蒋临风在模仿那个人死时的反应。
她应该是从门帘上感受到了死人的气息。
蒋临风将手放在嘴边，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什么，手还在不停搓着，好像……
话语是有型的，她在将自己说的那些话拽下来，黏在手指头上。
紧跟着，蒋临风的手在那门帘上蹭了蹭，最后还安抚似的拍了两下，好像在哄小孩儿一样，这才转头往里面走了。
这次倒是轮到何大能愣住了。
他突然感觉到一种疏离感，恍然意识到，蒋临风眼中看到的世界，和他看到的不一样。
天知道，她这一路上偶尔停步驻足仿佛饶有趣味观察着什么的时候，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后面的人推了一下，何大能才回过神来，追了进去。
蒋临风已经开始信步闲庭地在商场里走着。
这商场很小，里面的布局也和上个世纪一样，一楼都是摊床，有一片一片连在一起的，还有隔开的档口，卖什么的都有，门口就有个卖手机的，何大能拽了拽蒋临风，让她在旁边等自己。
何大能买了个跑马灯的手机，没办法，他挑了半天，也就这个看起来勉强还算顺眼，办手机卡也很快，等待的功夫里，何大能看到了旁边一个摊位。
那是个卖玩具的。
商家鸡贼，卖玩具的档子就开在门口，过来过往的孩子肯定逃不过这一劫，何大能注意到摊位上卖一种弹簧绳，用来拴孩子的，他买了一根，先把蒋临风绑了起来——何大能也明白了，老德子这一路顶风冒雪地过来，主要任务就是找蒋临风，要是把这个大宝贝儿弄丢了，他担待不起。
本来以为买了这玩意儿心里就踏实了，结果没想到……带着蒋临风来商场就是一场灾难。
她大概是饿了，往里面走的时候，电梯转角位置有个食品摊，摆着烤肠，蒋临风连问都没问，抄起一把就往嘴里塞，老板也是愣了一下，估计没见过这姑娘长得漂漂亮亮，做事儿这么鲁莽，好在何大能跟在屁股后面给了钱，老板才算作罢，倒是对着何大能露出个同情的表情。
但这还没完，后面更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