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喻才的病很快好了,大概是多亏了每日按时送来的热姜汤。
俞式礼每日送来的姜汤,那甜腻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腥气的味道,他渐渐有些依赖了。不喝,便觉得四肢冰冷,画图时手指僵硬;喝下,则浑身暖融,甚至精神也短暂地亢奋起来。他问过俞式礼加了什么,俞执事说是严家祖传的驱寒方子,加了特殊的药材和红糖。
虽然对噩梦心有余悸,但冷静下来细细思考,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电影话本看多了,什么离奇的东西都信。
不过,这些天或许是小病初愈,马喻才感觉房间里总是阴冷,即使盛夏正午,也透着一股凉意,放在桌上的热茶,只是画了几根线就迅速转凉,墨汁在砚台里凝结得很快,他还常能在地板角落、桌腿边发现不易察觉的半干水渍。
询问佣人这些异样时,她们迅速擦掉,只说“宅子老,返潮”,马喻才又去问俞式礼,对方则是说替他找了个阴凉的房间好过炎夏。
与此同时,马喻才也发现自己记忆有些下降。
他才明明记得昨晚将某本关于墓葬结构的书放在外间新添的绘图桌上,第二天却出现在里间书桌上,架得好好的,过去收拾,低头看去,恰好翻到论述“合葬墓穴”形制的那一页。
脱下的外衣,过一会儿都忘了放在哪了,椅背上到处找不到,回头一看,正搭在里间那把椅子上,竟然连自己什么时候搭上去的都忘了。
以及,他留洋时买的一支珍藏绘图铅笔不见了,还招呼了小厮找了半天,本以为丢了,日日叹息,几天后,竟出现在书桌青铜笔架上。
这些情况一并出现,让马喻才越来越郁闷。
于是,这天吃饭时,他幽幽叹气,“状态和记忆越来越差了。”
对面吃饭的俞式礼便立刻安抚他,“大病初愈是这般难受,近日二奶奶去吃斋念佛,拜访了一位大师,得了一味安神养心的中药,改日我便命佣人送上药汤。”
趁此机会,俞式礼道:“正巧二奶奶带严二少、三小姐回来了,意愿在院内办游园会,马先生不如来看看,放松片刻。”
马喻才思索了几秒便应下了,问过日子时间便起身离开,准备在院内散步消消食。
走到在回廊拐角,马喻才在窗框内瞧见一幅格外好看的景致,大为惊喜,立刻返回房内,取了纸笔就站在廊上开始描绘起来。
画着画着,他忽然听到两个年轻丫鬟的交谈,从窗下传来。
那两个丫鬟似乎没发现他的存在,但依然将声音压得低低轻轻的,语气带着恐惧,不禁令马喻才好奇起来,但他只能依稀听见几个字:
“……又来了,‘大少奶奶’的位置……”
“这回肯定……,哪有男的?”
“……西跨院那个井……听说又……”
“嘘!找死啊!别说了!上回春杏就是多嘴……”
马喻才低头去看,不慎将笔掉下,清脆的声响让那两丫鬟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散开,脸色惨白,转瞬消失了。
马喻才百思不得其解,什么大少奶奶?大少爷严继尧不是没娶亲就去世了?这其中还有什么大宅隐秘?
他试图向送姜汤的丫鬟打听“西跨院的井”或者“春杏”,谁知丫鬟立刻跪下磕头,浑身发抖,一个字也不敢说。
第二天,那丫鬟就再没出现。
马喻才问起,俞式礼便道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马喻才回想起那些丫鬟的反应和话语,猜到了这深宅大院里必然潜藏了诸多秘密。他偶尔会将这座古朴深重的严宅幻想为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而这些行走其间的佣人、执事、老爷小姐们,也像是同这腐朽的老宅一同呼吸,共享时间、空间,甚至是生命。
这些佣人的动作总是轻悄无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经过他居住的后院时,脚步会不由自主地加快。
马喻才疑虑重重,夜里也多梦起来。
每回梦完一阵心悸惊醒,他便盯着自己裤间的脏污,哭笑不得,尴尬不已,连夜打了凉水来自己清洁晾上,然后在深深的唾骂和羞耻中再度睡去。
俞式礼的安抚让他暂时将那诡异的梦归咎于高烧后遗留的幻觉。
他努力将心思投入到墓穴设计中,强迫自己不再去翻看那些带有严继尧批注的书本,然而——灵感却像被掐断的泉水,图纸上的线条变得生涩而空洞。
他越画,越觉得自己的设计枯燥无味,丧失了兴趣,整日枯坐半日便上床睡去,然后再度重复那诡异情色、难以言语的淫梦……在梦中,严大少爷同他的作为当真是……
……无耻至极。
在这样的压力下,游园会终于来了。
严宅深广,庭院重重,仆从众多,当天忙碌个不停,马喻才只得自己准备衣物,所幸他带了比较精致的衣服,换了身昂贵些的西装和马甲。
他入场后便开始细细观赏这些假山楼阁的搭配,池沼曲径的妙处,都忘了是奔着同人交谈来的了。
零零散散的客人们各自交谈着,马喻才并不认识,自娱自乐起来。
很快,主角们入场了。
马喻才总算见着了那严二少和三小姐。
严郁秋,这位留学归来的少爷,穿着笔挺的西装,举止洋派,谈吐风趣,和客人们交谈得非常热烈。
他见着马喻才独自在角落里,甚至会前来主动邀请马喻才喝茶聊天。他问了许多马喻才的留洋经历,对建筑也颇有见解,两人似乎聊得颇为投机。
“马先生见识多广,惭愧。”
马喻才立刻道:“哪里,此次我拜读了不少严少的笔记,他的造诣才更为精进,想必少爷您也是谦虚藏拙了。”
说完,马喻才却敏锐地捕捉到,当话题无意间转向严继尧时,严郁秋眼底飞快掠过的一丝忌惮,那同情并非全是对亡兄的哀思,更像是一种怜悯。
“马先生真是才华横溢,家父对您寄予厚望,我也略有耳闻,”严郁秋放下茶杯,语气带一丝不适,“只是这宅子阴气重,您多注意身体,那些书是大哥的吧……还是少看为好。”
“书?”马喻才心头一跳,故作镇定,“二少是指?”
“没什么,只是些旧物,不过俞大哥还专门将书搬至你房间了吗?”严郁秋含糊其辞,随即岔开话题,“对了,过几日家父要为大哥做一场大法事,顺便宴请几位亲朋故旧,托我邀请马先生务必出席。”
马喻才点头应下,但严郁秋的欲言又止,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二姨娘喻晓青约莫四十许,保养得宜,眉眼温婉,穿着素雅,待马喻才极其和善,严郁秋一介绍,她便亲自过问他的起居饮食,嘘寒问暖,如同慈母。
“马先生真是用功,继尧以前也这样,一看书就忘了时辰……这孩子,就是太痴了,为了琢磨那些房子样式,大冬天还非要去水边写生,结果……”她适时地用手帕按了按眼角,满是哀戚,“唉,都是命。”
她会用一种带着怜悯又欣慰的复杂目光看着马喻才:“继尧这孩子,眼光是顶好的。他留下的那些书,寻常人看不懂,也入不了他的眼。马先生能看懂,还能用上,想必他在天有灵,也是极高兴的。”
马喻才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忙摆手,谦虚应答。
二姨娘身后站着的正是三小姐,她的穿着更是新潮,脑袋上带着的帽儿马喻才更是第一次见,身材修长,搭上高跟的鞋子更是高,不过对这游园会显得有些爱答不理。
对他们这些寒暄的问话更是显得兴致缺缺,但还是挂着寡淡的笑容,眼神上上下下扫视着马喻才,在二姨娘同马喻才聊天间隙冷不丁插一句嘴:
“这位马先生,就是正住在大哥房间里的?”
此话一出,马喻才都愣住了。
严继尧房间?他这些天住着的一直是严继尧房间?
许是怪事实在太多了,马喻才居然还是愣了一下便接受了。
难怪,房间那么精致,摆设奢华,一书架的书……
二姨娘脸色一僵,横了她一眼,回头,“忧心忡忡”地对马喻才说:“马先生,别怪我们没告诉你,实在是最近宅内气氛压抑,老爷脾气不好,总是发怒,他要如此安排,我们也只能瞒着你。还有便是——我本不该说,但……唉。前些日子,严继尧他爹心疼继尧孤单,想着给他寻个伴。找了些个好姑娘,结果……”
这话让马喻才听得毛骨悚然。
在下面,找个伴……?
马喻才也对这种习俗略有耳闻,有些世家大族,早夭的男子若是家中长子长孙,便会寻个女子办冥婚,才可保后世安稳,其余子女顺遂,家庭圆满。
没想到,严家居然也是……
她欲言又止,眼神闪烁,“许是继尧眼光太高,或者缘分未到,那些姑娘家,不是莫名生了急病,就是……唉,还有一个,竟自己跑了!真是造孽!”
话说到这,马喻才陡然想起,严继尧的确有个未婚妻唐小姐,不就是没了踪影么?难道就是?
“这宅子有些老规矩,我们做女人的也不懂,就盼着继尧能真正安息,才没告诉了你。”
这番话看似关心,却听得马喻才背后阵阵发凉,好似有具死尸正死死黏在他背后喘息着,黏腻的水汽包裹了他的每寸肌肤与毛孔。
这会儿马喻才才知道这个家族有多么恐怖,严家唤他来修墓室,原以为只是一个小小的安慰心理,没想到是真的将“安息”的希望投射到他设计的墓室上。
马喻才张张嘴,一句话说不出。
严郁兰扫了他一眼,道:“娘,你去招呼下那边的客人,马先生满头是汗,兴许热着了,我领他去亭子里歇会儿。”
二姨娘笑着离开了。
马喻才跟着严郁兰到了亭子里,先是倒了杯凉茶,而后便坐下一言不发,抹了抹胭脂后,看起亭外的风景,而马喻才也闭目养神,平息诡异的心跳。片刻后,严郁秋竟也来了。
他一坐下,便将陪侍的丫鬟赶走,而后扫了一圈周围,低声快速说:“马兄,听我一句劝,那些书,还有那个房间里的东西,能不动就别动!尤其晚上!”
马喻才睁开眼,更懵了。
严三小姐放下胭脂盒,看着马喻才,艳丽的唇张张合合,吐出了个令马喻才晕头转向的话:
“上次我在靠近西跨院的偏僻角落散步,无意中踢开一堆枯叶,下面半掩着一个女人用的绢花头饰,我刚想捡起细看,俞执事就出来,说,前些日子有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偷了东西想从这儿跑,摔了一跤,东西大概是她落下的。已经打发走了。,可巧,我就去看了家眷册子,根本没少人,你猜,这东西是谁丢下的?”
马喻才大脑钝钝的痛,他敏锐地察觉到威胁如同针尖在往他脑子里扎,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几乎落到眼里,他擦去,颤声道:
“谁?”
“前些天,我在后门见着一个女人被绑了进来……头上带的,正是那绢花。这几日,外面正找这女子呢……说是,失踪了。”严郁兰的话语低沉鬼魅,好似一阵阴风钻入马喻才的衣服里。
马喻才猛地打了个寒颤,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掌:
“啊!!”
他惨叫一声,吓得起身回头,差点将茶杯全撞倒了。
俞式礼站在他身后,扫了严二少和三小姐一眼,问道:“马先生,听说你不太舒服?要先回去歇会吗?”
说完不等回复,他先对严二少和三小姐道:“别编些鬼故事吓客人了,二少和三小姐的家教已经来了,先去上课吧。”
两人的脸瞬间垮下来,一脸扫兴地起身去准备上课了。
马喻才待在原地,喘了几口气。
俞式礼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惨白的脸,道:“马先生,这水边温度的确比较低,一热一冷,容易患病,我再去喊丫鬟煮碗姜汤来,你先回房间睡下吧。”
马喻才起身正打算回去休息会儿,迈出两步又停下,问道:“俞执事,我能…换房间吗?”
俞式礼静静看着他,略显困扰道:“马先生,游园会要招待客人,正巧两天后是族会,已经没有空的房间了,你先住个两三天,后我立刻给您换,行么?”
马喻才擦擦汗,只能应下了。
回去后,他本不想喝那碗姜汤了,结果一看见那颜色,不知怎的口中极渴,咕噜噜灌了一壶水也不见缓解,越看越渴,最后还是端起那甜腻的姜汤喝下。
神奇的是,喝下立刻不渴了。
马喻才坐在座椅上,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看着空荡荡的碗发了会儿呆,越发觉得自己从进入严宅开始遇到的事情越发不对劲了。
呆坐着思考一会儿,他才想起,这是严继尧生前的房间,这椅子恐怕也是严继尧爱坐的,包括那砚台、那笔架,甚至是,他今晚要睡的床。
他洗了个热水澡,擦去体内的寒意,换好睡衣面对着已经睡了半个月的床,现在知道了是严继尧睡过的,脸上一红一白,实在无法心无旁骛地继续睡下去了,他只能披上大衣,点了夜间的油灯,端坐在了外间的工作桌上,放平了这几日都没有进展的图纸,执起笔开始作画。
不知为何,连日停滞的灵感像是顿破了瓶颈,豁然开朗,茅塞顿开,他脑中立刻涌现了源源不断的想法,赶紧沾了墨水画起来。
灯花不断摇晃闪烁,将他的影子投映在屏风上,弯腰工作,极其认真。
以至于没有发现,那屏风上的影子,不知何时,影影绰绰的变作了两个。
不知不觉,马喻才竟睡着了。
他的梦境越发清晰真实,不再仅仅是看书或被凝视,他梦到自己穿着湿透沉重的衣服,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挣扎,河边站着一男一女,他伸手想要呼救,伸出的手指上涂着艳丽的蔻丹。他想爬到岸边,可一只苍白的手从漆黑的水底伸上来,紧紧抓住他的脚踝往下拖。
他忽而又梦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灵堂里,穿着大红衣服,被好几个男的摁着,面对着棺材对拜,堂上摆放着一幅遗像,面无表情的,正是严继尧,他的脑袋重重撞到了地面,嘴里发出的痛呼,是尖细些的女子声音。
眼前又是一转,他又站在了那熟悉的主楼楼顶,檐角飞翘,瓦片乌青,他站在栏杆边眺望这整座严宅,眼前一闪,忽然天旋地转,一声重重的咚后他再无法动弹,溢出的血泊里,他看见倒映出的一张稚嫩的女学生的脸。
“嗬啊!嗬、嗬!”马喻才猛地惊醒,抬起头时画纸哗哗往下落,眼神一聚焦,落在了快要燃尽的灯花上,他一怔,低头看去,自己的手脚,自己的画笔。
“我,睡去了?发梦了?”马喻才自言自语。
他捏了捏拳头,感觉到了手心的冷汗,一连串诡异的噩梦让他六神无主,低头再看画纸,马喻才屏息。
——完成了。
睡前还差一小半的墓室图纸,已经完成了。
画纸上的墨水,甚至还冒着新鲜的墨香,暂未干涸。
马喻才正见了鬼一般盯着细节精致设计精妙的图纸,余光里忽然闪过一抹艳色。
他猛吸一口气扭头看去。
只见——
他手边,正放着一枝新鲜的西府海棠花,娇艳欲滴,水珠挂瓣。
不是是谁献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