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公廨,签押房内。
气氛有些微妙,甚至可以说是滑稽。县令张经纬没坐在他那张象征着权力的主位上,而是被“发配”到了下首一张硬木圈椅里——因为主位太高太硬,他此刻浑身是伤,尤其是屁股和大腿,实在坐不下去。他整个人像一只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色彩斑斓的……猪头?鼻青脸肿已经不足以形容,简直是开了个染坊,红(血瘀)、青(瘀伤)、紫(肿胀)、黄(药渍)交相辉映,一只眼睛勉强能睁开一条缝,另一只则肿得完全成了水泡。官袍换下了,穿了件宽松的常服,但透过领口,还能看到脖颈和锁骨处隐隐的瘀痕。
几乎他所有的心腹下属,钱明、王二狗、元亮、丁旭、梁大海,还有刚进来的方悦,都垂手肃立在一旁,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表情管理极为到位,但偶尔抽动的嘴角和飘忽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们内心并不平静。
张经纬尝试挪动一下身体,立刻牵扯到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就肿着的脸更加扭曲,看着又可怜又可笑。
钱明最是机灵体贴,见状连忙凑上前,小声询问:“少爷,您……您还疼得厉害?要不,我再去九儿姑娘那儿讨些外敷的止疼药膏来?听说她有秘方,消肿化瘀特别快。”
张经纬却摆了摆他那几乎抬不起来的手,声音因为嘴角肿胀而有些含糊,带着浓浓的委屈和愤懑:“不是疼……是生气!是寒心!” 他努力用那只还能睁开的眼睛,挨个瞪着他的下属们,“你们……你们这群白眼狼!平日里少爷我短了你们的吃穿用度?还是少了你们的赏银?关键时刻,一个两个都杵在外面看戏!看着我被打得……被打得……呜呜……” 他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竟真的哽咽起来,配上那副尊容,着实令人不忍直视。
王二狗是个直肠子,闻言立刻辩解,语气也带着委屈:“少爷!这……这您可冤枉死我了!当时我听到您喊‘救命’、喊‘娘’,我差点就冲进去了!是……是元先生死活拦着我!说这是您的家事,是您该受的!让我别添乱!” 他指着元亮,一副“都是他指使”的表情。
张经纬立刻把那只肿成一条缝的眼睛转向元亮,目光中充满了“控诉”:“堂镜!元亮!我的好师爷!这么大的事情,事先没跟你通气,瞒着你是我不对,是我考虑不周!可你……你也不至于这般‘报复’我吧?就眼睁睁看着我被夫人打成这样?你这心肠也太硬了!”
元亮面色平静,迎着张经纬“凄惨”的目光,拱手一礼,语气沉稳,却字字清晰:“大人,学生绝非报复。学生拦着,是深思熟虑之举。此事错在大人,瞒骗正妻,致使家宅不宁,夫人气血攻心,险些有性命之危。这顿打,与其说是夫人的怒火,不如说是大人您必须付出的代价,是让您真切记住这教训的‘良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敢问大人,您在行事之前,可曾想过最坏的后果?倘若夫人不是深明大义,刚烈中带着决断,而是心灰意冷,一病不起,或是闹得不可开交,人尽皆知,甚至……以死相逼?届时,大人将如何自处?张家将如何收场?皇甫将军又岂会善罢甘休?这顿皮肉之苦,与那些可能的后果相比,孰轻孰重?”
张经纬被问得哑口无言,肿胀的脸上表情复杂,他撇了撇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耍无赖的腔调:“我……我想过最坏的结果……挨顿打,我也……也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但是她打得太狠了嘛……呜呜……你看我这脸,还能见人吗?我这肋骨,现在呼吸都疼……她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说着,又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一旁的梁大海,作为技术宅,关注点总是有些清奇,他挠了挠头,憨憨地插嘴道:“少爷,我之前跟您提过,觉得豆芽……哦不,窦雅姑娘挺好,想求您做主……您当时死活不同意,还训斥我,让我多读书……原来……原来是您自己看上了,要‘占为己有’啊……” 他语气里倒是没什么怨恨,更多的是恍然大悟和一点点调侃。
张经纬正愁一肚子邪火没处发,闻言立刻瞪向梁大海,怒道:“混账!你懂个屁!这叫什么‘占为己有’?你的书还是没读够!满脑子都是些什么污糟想法!钱明!明天就给我把他塞进学院,让教谕好好给他讲讲圣贤之道!不考个童生回来,别想再碰他的机括!”
梁大海吓得一缩脖子,连连摆手告退:“少爷!我错了!我嘴欠!我这就回学院!不劳您送,不劳您送……嘿嘿……”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看着张经纬的“猪头”脸,嘴角还是控制不住地咧了一下,赶紧低头溜了出去。
张经纬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声“嘿嘿”,气得一拍椅子扶手:“他刚刚是不是笑了?这王八蛋!他竟敢笑话我!扣他月钱!扣三个月!不,扣半年!”
丁旭比较实在,见家事说得差不多了,便出声请示更实际的问题:“少爷,您……您现在这样,要不要去……看看侧少夫人?她受了惊吓,又怀着身孕,得知您回来却闹成这样,心里肯定不安。”
张经纬听到“侧少夫人”,神色复杂了一瞬,叹了口气:“先不急。你们这称呼也得改改,什么侧少夫人?陛下赐婚,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是平妻!以后都注意点!”
元亮在一旁冷静地补充,泼了盆冷水:“大人,所谓‘平妻’,并非与正妻完全平起平坐,更多是礼仪和名分上的抬举,确保她能入张氏族谱,所出子嗣可算嫡出。但在家中,主母仍是皇甫夫人。说到底,她依然是侧室,只是地位尊贵些的侧室。称呼上,为免混淆和引起夫人不快,私下称‘窦夫人’或‘雅夫人’或许更为妥当,公开场合,还是依礼制。”
张经纬被元亮这番滴水不漏的解释噎得无语,烦躁地挥挥手:“哎呀,行行行,你们看着办!反正现在我这副尊容,怎么去见她?不得把她再吓着?等过两天,脸上这肿消下去些再说吧。”
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等待的方悦,见话题似乎告一段落,才上前一步,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图纸,恭敬道:“大人,您离京前吩咐的事,卑职已办妥。这是根据京城东西两市、各主要坊市的布局规划,结合我高阳实际,仿绘并略作调整的‘高阳新城坊市扩展布局图’初稿,请您过目……” 他话说到一半,抬头看到张经纬那惨不忍睹的脸,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元亮见状,连忙接过话头:“方胥长,图纸先放到签押房的案上吧。大人此刻……嗯,需要先处理些其他事务,看图恐怕得稍后。”
张经纬虽然脸疼,但脑子没坏,对方悦的差事还是记得的,他努力用比较正常的语调说:“嗯,方悦,这次去京城,差事办得不错。见识了京城的繁华与规制,有何感想?如今工房是你执掌,你觉得我们高阳,在城建、民生方面,还有哪些可以借鉴改进之处?大胆说,说错了不怪你。”
方悦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回大人,京城规制宏大,井井有条,卑职受益匪浅,已详细记录在册。不过,卑职在高阳多年,有一事始终觉得奇怪,不吐不快。”
“哦?何事?” 张经纬示意他继续。
“城北崮顶,明明探查有地下暗河,水量丰沛。为何大人当初规划水利时,不索性开凿一条明渠或暗渠,直通桑水?这样既可稳定补充桑水水量,又能方便崮顶物资输送,岂不两全其美?” 方悦提出疑问,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反观我们如今主要依靠的城外‘长藤’水渠网,虽灌溉便利,但水源依赖季节降水与上游水库调度,水位起伏不定,旱时见底,涝时易溢。而且……”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元亮和张经纬的脸色,才继续道:“卑职回衙后,听工房的同僚私下议论,说……说就在一个多月前,水渠某段因调度不当,突然放水,还……还淹死了路过的外乡人!此事似乎未曾公开?”
“什么?!” 张经纬闻言,那只还能睁开的眼睛猛地瞪圆了,牵扯到伤口也顾不得了,他“腾”地一下想站起来,结果肋部剧痛,又“哎哟”一声跌坐回去,但语气已然变得严厉,“水渠放水淹死了人?此事为何无人报我?!堂镜!可有此事?!”
元亮面色一肃,立刻躬身回道:“回大人,确有其事。约莫月前,是有报案称有人落水失踪。但并非当场发现尸体,只是报案人声称其亲属被突然而来的渠水冲走。事后衙役沿渠反复搜寻多日,并未发现溺亡者遗体,附近亦无人目击证实。因此,赵典史与黄主簿商议后,暂时以‘人口失踪’立案,而非‘人命案’。详细卷宗,学生已调阅过。”
“失踪案?” 张经纬眉头紧锁,“报案人是谁?失踪者又是何人?”
“报案者自称常三,乃应州人士。失踪的是他的两位兄长,据他所说,长兄常大,次兄常二。” 元亮答道。
“常大?常二?常三?” 张经纬念着这几个名字,肿胀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这名字……起得倒是省事,跟闹着玩似的!”
元亮点头:“学生也有同感,像是随口胡诌的化名。但此人身份路引核对无误,确实是应州籍。且他滞留高阳,一直在等消息,多次要求面见大人您,声称只有见到县令,才肯说出全部实情。”
张经纬那只完好的眼睛眯了起来,里面闪烁着惯有的精明与疑虑:“此人现在还在高阳?”
“在。他在城西租了一处民房,深居简出,但每日都会来衙门前询问一次。学生已派人留意其动向。” 元亮回答。
张经纬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脸,心中那股查案的本能被勾了起来。家事虽糟心,但公务不可废,而且这起失踪案透着蹊跷。
“既然时辰还早,” 他忍着痛,调整了一下坐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威严一些,“元亮,你去安排一下。先把那位常三,带到……带到二堂侧厅见我。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实情’,非要当面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