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十一年的重阳节前后,北京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
香山的红叶如火如荼,金菊绽满庭院。
在位于西苑附近、规制宏大却并不显奢华的魏府内,一场难得的家庭聚会正在举行。
除了镇守海外无法脱身的,魏渊在京的所有子侄、孙辈几乎悉数到场。
这是魏渊亲自下令召集的,没有外客,不谈国事,只是一场纯粹的家宴。
府邸后园,高大的银杏树下铺满了金色的落叶,巨大的条案上摆放着时令瓜果和精致的点心。
已接近天命之年的魏渊,身着一件寻常的深色道袍,未佩任何彰显身份的饰物,坐在主位的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
他看着眼前济济一堂、已然成家立业的儿女和那些嬉笑奔跑的孙辈,深邃的眼眸中难得地卸下了平日的威严与思虑,流淌着一种温和而复杂的情绪。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思绪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烽火与波涛,从辽东的崛起到定鼎中原,从西征欧陆的万里黄沙到南下南洋的惊涛骇浪,再到东渡美洲那片未知大陆的生死考验……
一幕幕如画卷般在脑海中展开,最终定格在这满园秋色与欢声笑语之中。这其乐融融的景象,比他征服的任何一片疆土,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充实与平静。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沉稳的长子魏子澄身上。
子澄如今已是户部右侍郎,入阁参政指日可待。
他继承了其父的沉稳与母亲的清雅气质,举止言谈间已颇具大臣风范。
他身旁坐着的是其妻李氏,乃内阁辅臣李奉之的掌上明珠,贤淑端庄。
他们的两个孩子,八岁的长孙魏铭远和五岁的孙女魏瑾瑜,正乖巧地坐在母亲身边,铭远似乎对祖父案头的一方端砚很感兴趣,眼神中透着好奇。
魏渊知道,子澄精于经济,熟悉庶务,是自己留在朝中最为倚重的臂助,也是未来维系魏家与朝堂关系的关键。
但他曾严厉告诫子澄:
“位居枢要,更当如履薄冰,魏家之势,非你一人之势,乃陛下之恩、朝廷之制,切记。”
次子魏子洋则是一身干练的戎装,虽今日家宴未佩军衔,但那挺直的脊梁和锐利的眼神,无不显示其军人身份。
他如今是枢密院都承旨,兼任皇家陆军军官学堂总教习,军阶已至陆军中将。
子洋性格不像兄长那般沉静,当年随父东渡美洲的经历,彻底点燃了他对开拓与武备的热情。
他正眉飞色舞地向弟妹们讲述着在军官学堂推广新式操典和火器战术的趣事,说到兴奋处,不禁手舞足蹈。
他的妻子是京营一位高级将领的女儿,性格爽利,此时正与妯娌们闲聊,目光不时关切地追随着在场中疯跑的两个年幼儿子,魏铭谦与魏铭昱。
提到不在场的,魏渊心中也有一份牵挂。义子杨啸,如今是名副其实的“东洲王”,作为大明东洲宣慰使,坐镇万里之外的美洲,治理着那片广袤而富饶的新领土,他的忠诚与能力,是帝国海外基业最坚实的支柱。
而那个有着特殊身份的儿子魏子浚,如今已是日本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天皇),在魏渊当年奠定的格局下,维系着大明与日本特殊的宗藩关系,并利用其血统优势,促进着两地的文化交融。
三子魏子浟与四子魏子演容貌酷似,但志趣已然迥异。
子浟醉心格物,如今在皇家科学院担任副院长,主要负责“火龙机”(蒸汽机)的改进与应用推广项目,整日与图纸、模型、锅炉打交道,衣袖上常沾着油污。
而子演则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他凭借出色的文笔和对时局的敏锐洞察,进入了礼部下属的《皇明时报》报社,如今已是颇有名气的评论主笔,擅长用生花妙笔阐释朝廷政策、引导舆论,是魏家在新兴传媒领域的代表。
五子魏子涣性格中正平和,不喜军政之务的喧嚣,反而对医道产生了浓厚兴趣。
他师从太医院名医,如今已是一名颇受认可的年轻医师,常在京师的官立医馆坐诊,致力于将传统中医与传入的西方解剖学、药学知识相结合。
魏渊对此甚为支持,认为“医者仁心,活人无数,亦是大道”。
韦子淯,则选择了更为实务的道路。
他并未凭借养父的权势进入官场,而是进入了由松浦家等海商背景势力主导的“大明远洋贸易商会”,凭借其精明的头脑和对海外事务的了解,已成为商会中负责南洋航线事务的重要管事,将家族的触角延伸至蓬勃发展的全球贸易之中。
较为年轻的六子魏子湛刚刚从大明水师学堂毕业不久,受其兄子洋和杨啸的影响,立志驰骋大洋,目前在水师北海舰队的一艘新式炮舰上担任见习副舰长,脸庞被海风吹得黝黑,言谈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最小的七子魏子湝,尚在京师大学堂就读,他性情活泼,对新兴的“格物致知”之学尤为着迷,尤其喜欢摆弄科学院那些新奇的仪器,是魏家下一代中接触西方自然科学最深的一个。
除了儿子们,几位女儿和女婿也各自在文化、教育或地方行政等领域有着自己的建树。
席间,儿孙绕膝,笑语喧哗。
孩子们在庭院中追逐嬉戏,稍大些的孙辈则围在叔伯身边,听着他们讲述海外见闻或朝堂趣事。
魏子澄可能会与父亲低声讨论一下近期户部关于宝钞改革的难题;魏子洋则会兴致勃勃地描述新式步枪的射程如何超越了旧铳;魏子浟试图向一脸茫然的兄弟解释“火龙机”的巨大潜力;而魏子演则可能拿出一份刚刚刊印的报纸,请大家品评他的最新文章。
魏渊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插话问询几句,或给予一两句点拨。
他看着长子持重,次子英武,三子专注,四子敏锐,五子仁厚……看着养子在商界崭露头角,幼子在军界、学界迈出坚实的步伐。
看着孙辈们天真烂漫,有的已显露出不凡的志趣。
他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纯粹属于一个老人和父亲的欣慰与满足的笑容。
这笑容里,有对往昔峥嵘岁月的追忆,有对眼前天伦之乐的享受,更有对未来的释然与期待。
他意识到,他奋斗一生,南征北战,呕心沥血,所创造的基业,不仅仅是一个疆域空前、制度渐趋完善的庞大帝国,更是一个枝繁叶茂、人才辈出、深深扎根于帝国肌体之中,却又分散各处、相辅相成、足以将他的理念与精神传承下去的庞大家族。
“魏家一门,当为帝国之栋梁,散布于朝野四方,相辅相成,而非聚于庙堂,成为权臣之族。”
他昔日的告诫,如今正由他的儿女们用各自的人生轨迹在实践。帝国的命运,不再仅仅依赖于他魏渊一人,而是与这个庞大而健康的家族,与这个日益成熟的制度,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这,或许才是他所能留下的,最稳固的基业。夕阳的余晖透过银杏树的缝隙洒下,为这温馨而显赫的家族画卷,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永恒的金色。
永熙三十二年的冬夜,北京城笼罩在一场细密的雪霰之中,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在宫灯映照下闪烁着清冷的光。
戌时三刻,一乘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自西苑门抬入,穿过重重宫禁,最终停在乾清宫东暖阁外。轿帘掀开,一身常服、未着官袍的魏渊弯腰而出,早已候在门边的女官立刻迎上,低眉顺眼地行了一礼,并未高声通传,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屏退了左右所有侍卫与内侍。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
永熙皇帝朱慈烺并未端坐于御座,而是穿着一袭杏黄色的常服,独自站在一扇半开的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雪霰,神情沉静。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丝温和而复杂的笑意。
“元辅来了,快免礼。”
见魏渊欲行大礼,朱慈烺快步上前,亲手扶住了他。
他引着魏渊走向暖阁内侧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炕桌旁,桌上已备好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套温着水的茶具。
“陛下……”
魏渊依着半礼坐下,心中已然明了,这绝非一次寻常的召见。
朱慈烺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亲自提起小巧的紫砂壶,为魏渊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御前龙井。
茶香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皇帝做完这一切,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向魏渊,那目光中,没有了平日朝会上帝王的威仪,反而充满了感慨、追忆,以及一种近乎于子侄对长辈的敬重。
“魏先生,”
朱慈烺用了这样一个久违的、极其私密的称呼,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
“今夜没有君臣,只有慈烺与先生。有些话,憋在朕心里很久了。”
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仿佛在组织语言,也仿佛在回忆那波澜壮阔的过往。
“朕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朕初登大宝,内有地方势力不服,外有流寇烽烟,辽东糜烂,国库空虚,天下汹汹,朕坐在这龙椅上,只觉得四面寒风,如坠冰窟。”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先生,如同擎天之柱,稳住了这即将倾颓的社稷。整饬京营,平定内乱,收拢兵权……一步步,将朕从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少年天子,扶到了如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