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家老茶馆。”周亚柒突然驻足，鞋子碾碎了地上的一片树叶，纤细的指尖指了指在巷子尽头那块摇摇欲坠的木匾。
“云水间”三个朱漆大字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边角处还留着去年台风肆虐时刮擦的痕迹，像几道未愈的伤疤。
一阵穿堂风掠过，屋檐下的铜制风铃突然叮咚作响。墨陌仰头的动作让颈线拉出一道瓷白的弧光，阳光穿过银杏叶的间隙，在她精致的锁骨窝投下晃动的光斑，一片树叶卡在她乌黑的发间，周亚柒伸手想帮她取下，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被墨陌的话打断。
“旗袍店就在前面了。”墨陌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侧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野草蹭过她裸露的脚踝，那种微痒的触感让她想起十八岁那晚，
被人算计的宋一霆双眼通红地将她困在屏风前，他滚烫的掌心贴着她后腰的曲线，带着酒气的呼吸灼烧着她的耳垂。
“小妖怪……”宋一霆沙哑的声音里混着痛苦与渴望，指尖在她腰窝处打着颤，既想推开又忍不住收紧。
墨陌咬住下唇，那晚屏风上雕刻的缠枝花纹在她背上硌出的红痕，三天都没能消下去。一阵风吹乱了她的鬓发，也吹散了回忆里那股混合着龙舌兰与血腥气的味道。
墨陌的耳尖瞬间染上绯色，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巷子里飘落的树叶擦过她发烫的脸颊，像极了那晚宋一霆滚烫的指尖。
“哥在你的成人礼，不是给你定制了几套旗袍？好像也没见你穿过。”贝诺的声音突然变得生硬，目光落在墨陌身上。他想起后来宋一霆在墨陌公寓找到的那张床单上干涸的血迹，还有那条被扯坏的旗袍，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尾音带着压抑的颤。
“啪”的一声，贝诺狠狠踢飞脚边的石子。墙头打盹的野猫惊叫着窜走，瓦片哗啦啦落了一地。
墨陌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那片卡在她发间的树叶终于飘落，像极了那晚从她指间滑落的珍珠纽扣。
周亚柒的瞳孔微微收缩。她看见贝诺的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下一枚带刺的果实，脖颈上的青筋在阳光下显出淡蓝色的脉络。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扑向某个看不见的敌人。
“月明——人静——独坐——”茶馆二楼飘来的评弹声突然拔高，老艺人沙哑的嗓音像把钝刀割着潮湿的空气。周亚柒的指尖一颤，烟盒里的薄荷烟被捏碎了一支，清凉的烟草香混着巷子里飘来的花香钻进鼻腔。她恍惚看见陆擎那台老式徕卡相机的取景框——墨陌穿着月白色旗袍站在领奖台上，颁奖台的聚光灯将她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面纱被风掀起时，那颗藏在耳垂下的朱砂痣若隐若现，像落在雪地上的一滴血，又像靶场靶心上那个鲜红的十环。
“那套白色的吗？”周亚柒突然轻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那个烫银烟盒。暗房的红灯下，显影液里浮动的相纸渐渐显露出令人窒息的画面：墨陌背对着镜头，月白色旗袍的后领敞开，崩开的盘扣间露出性感的蝴蝶骨。
“我见过——”周亚柒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似的，最后一个音节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很惊艳。”
那样的墨陌——戴着珍珠耳坠、踩着三寸高跟鞋、在闪光灯下微微蹙眉的墨陌，周亚柒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后来在赛车场上那个身影重叠。记忆里的引擎轰鸣声中，穿着赛车服的墨陌将油门踩到底，过弯时轮胎在赛道上擦出蓝色烟雾。她摘下头盔时，额角的血迹已经凝固，却对着镜头笑得肆意张扬，仿佛领奖台上那个优雅的身影只是幻觉。
“亚柒？”贝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周亚柒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墨陌站在光影交界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几乎要触到周亚柒的脚尖。
“走吧。”周亚柒突然转身，打火机“咔嗒”一声窜出蓝色火苗，却最终没有点燃那支破碎的烟。她将烟盒扔进路边的铁皮垃圾桶，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三人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鞋子走在青石板的声音在巷弄里荡出回响，惊飞了屋檐下一群灰褐色的麻雀。羽翼拍打的声音掠过耳际，像是谁胸腔里漏跳一拍的心悸。
“就是这里。”墨陌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面前突然刹住脚步，鞋头在青苔斑驳的石阶上蹭出一道浅痕。她抬头望向那扇黑漆木门，木门半掩着，门楣上悬着块老榆木匾额，用瘦金体刻着“锦瑟华年”四个字，金粉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发黄的木质纹理。
周亚柒站在她身后半步，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她注意到门环上缠绕着几缕暗红色丝线，在风中轻轻颤动，像是谁故意系上的记号。那些丝线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让她想起小时候外婆用来绣花的丝线。
“这地方……”周亚柒刚想开口，墨陌已经伸手推门。腕间的银镯撞在铜门环上，“叮”的一声清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脆。那一瞬间，周亚柒分明看到铜环上闪过一道微弱的蓝光，但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门内飘出沉水香的气息，混着真丝面料特有的凉意。墨陌的指尖还悬在门环上，铜环内侧刻着的“丙申年制”四个小字正在她拇指下方微微发烫。刻痕硌着她的拇指，带着经年摩挲形成的温润触感。她轻轻摩挲着那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怎么了？”周亚柒注意到墨陌的异常，小声问道。 墨陌收回手，银镯在手腕上轻轻晃动，“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门环有些特别。”
里间正在熨烫旗袍的老师傅闻声抬头，老花镜片上晃过一道浮光。他手里那把黄铜熨斗悬在半空，蒸汽从底部的小孔里嘶嘶地往外冒，在光线里织出一片朦胧的雾帐。透过雾气，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格外模糊。
“欢迎光临。”随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抽动，放下熨斗说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用的老唱片机。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蓝布袖套，上面还沾着几根银色的丝线。
周亚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那里立刻浮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墙角的老式留声机正在转动，黑胶唱片边缘贴着张泛黄的标签，上面用毛笔写着《夜来香》。那旋律让她想起外婆的老房子，同样的老旧，同样的神秘。
贝诺熟门熟路地跨过门槛，鞋底踩在榫卯相接的拼花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的动作太过自然，仿佛已经来过无数次。
“陈师傅。”贝诺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与平日里的谨慎判若两人，“您这儿的薄荷茶还是用白瓷壶泡吗？”
老人这才回过神，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道月牙。
“哈哈，原来是小贝啊。”老人摘下老花镜在衣襟上擦了擦，动作缓慢而细致，“上次你带来的龙井还没喝完呢。”
说话时，他左手无意识地抚平工作台上铺着的暗红色绸缎，那料子在灯光下泛着水波般的纹路。周亚柒注意到老人右手小指缺了一截，断口处已经长出了老茧。
店内光线昏黄，十几件旗袍静静陈列在楠木衣架上。
墨陌的指尖轻轻掠过最近的一件旗袍。孔雀蓝的缎面上，银线绣的缠枝莲纹在她指腹下微微凸起。她突然想起墨华清首饰盒里那对从来不戴的翡翠耳坠，也是这样的蓝，像是把雨后的天空揉碎了嵌进去。
“听华清姨说，她和我妈都最喜欢这个颜色了。”墨陌的指尖轻轻抚过孔旗袍上的纹路，声音里带着一丝贝诺许久未听过的柔软。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像是藏着许多未说出口的往事。
陈师傅正弯腰整理工作台上的绸缎，闻言手指微微一顿。他直起腰时，老花镜片上闪过一道浮光。
“小贝，你妈妈最近好吗？”老人状似随意地问道，布满皱纹的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脱线的蓝布袖套。
贝诺正倚在檀木柜台边把玩一枚鎏金盘扣，闻言抬头，看见老人镜片后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挺好的。”贝诺答道，指间的盘扣在掌心转了个圈，“上周还念叨着要来您这儿取定制的披肩。”
老人摘下眼镜在衣襟上擦了擦，借着这个动作仔细打量着墨陌。阳光掠过她耳际时，那轮廓让他恍惚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墨华秀——同样倔强的下颌线，同样在思考时会无意识抿起的嘴角。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镜框边缘在拇指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这位就是之前哥让您定制旗袍的那位女生。”贝诺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清亮几分，像是刻意要打破某种微妙的氛围。他朝墨陌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腕间的红绳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下面一道淡白的疤痕。
“哦。”老人拖长的尾音在沉水香弥漫的空气中打着转。他想起那天宋一霆站在这个位置，手机屏幕上墨陌的照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照片里的姑娘穿着一身中式服装，胸前挂着学生证，可那双眼睛——那双和墨华秀如出一辙的眼睛，让他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盏。
周亚柒注意到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攥紧了工作台边缘，指节泛出青白色。她下意识往墨陌身边靠了半步，衣服面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
“陈师傅。”贝诺突然提高音量，皮鞋尖在地板上敲出轻快的节奏，鞋跟与老旧的拼花地板相击，发出闷闷的咚咚声。他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鎏金盘扣，正灵活地在指缝间翻转，金属表面反射的光斑在昏暗的店里游走。
“我们临时起意。”贝诺转向周亚柒时，嘴角勾起狡黠的弧度，右眼几不可察地眨了眨,这个细微的表情让周亚柒想起他们重逢时，他也是这样带着几分神秘莫测的笑意，故意拖长了语调，“想给这位女士的妈妈挑件旗袍，她今晚……”
“要过六十大寿。”周亚柒接过话头，声音却突然卡在喉咙里。她的目光被老师傅身后的玻璃柜吸引——那里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缠着红线的木质线轴，最边上那个已经褪成了粉白色，线轴上还残留着几缕银丝，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这排列方式让她心头一震，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在外婆的老宅里，那个红漆斑驳的针线盒，线轴也是这样从深到浅一字排开，最边上的那个总是缠着外婆最爱的银线。
周亚柒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包带，皮革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她侧头看向墨陌，发现好友正凝视着角落里一件月白色的旗袍，眼神恍惚，仿佛透过布料看到了什么遥远的画面。
墨陌手腕上的银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镯子内侧刻着的花纹此刻看起来像是一串神秘的符咒。
“六十啊……”陈师傅的声音将周亚柒拉回现实。
老人转身时，后腰处的深蓝色围裙带子松开了半截，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像是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最终只是无意识地抚平了围裙上的褶皱。
里间的帘子被掀开，更浓郁的沉香味涌出来，混合着某种陈年的樟脑气息，让周亚柒鼻腔发痒。她注意到帘子掀开的瞬间，墨陌的身体明显僵直了一瞬，眼睛微微睁大——里间的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年轻女子穿着旗袍，眉眼间与墨陌有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