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无名山的秋天到了。一场秋雨落下，山里的温度比前些日子又下降不少。
天气越来越干燥，方渡见今日晴朗，便把书架上的书都搬到院子里来晾晒。
一本一本将书摊开，用石头压好。石头大小不一，都是他在山中随意捡来的。
他一边压书，一边发现身后传来书页哗啦啦的响声。
方渡回头，一个扎着双羊角辫的小姑娘，两手捧着圆滚滚的脸蛋，笑盈盈望着他。
“先生先生，你在忙什么呀？”
小丫头刚说完话，还不等方渡回复，从晾晒书籍的木架子下面，又钻出来一只小脑袋。
这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和他旁边的女孩子差不多的年纪。
两人虽然年龄相仿，关系也亲密，但长相根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可见没有血缘关系。
男孩望着他面前那本摊开的书，手指点在墨字旁边，咿咿呀呀读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呀，这不是先生才教我们的诗么？”
男孩摇头晃脑，小大人一样。女孩子见到那些蝌蚪一样的字，几乎要尖叫。
“拿走拿走！快拿走！我才不要读书。”
“木昕，先生说的，我们得认字才行。你什么都不懂，将来云游四方，容易被骗！”
“我才不要出去呢，外面有什么好的？动不动就要饿肚子。我就要赖在无名山上，蹭吃蹭喝。”
小姑娘说得理直气壮。
方渡闻言扑哧一笑，孩子们童言童语，听着有趣。
他手中握着一卷薄薄的诗集，轻轻敲在小姑娘的头上。
“大字没识几个，笨倒是不笨，还知道能占谁的便宜。”
叫木昕的女孩子捂住脑袋，用力晃了晃。
“先生别敲我的头啊！本来就不聪明，再敲就更笨了。”
她还很有自知之明。
女孩名叫木昕，男孩叫木祈。他们和木灵生一样，同为人参一族的后代。
这两个孩子本来跟在木灵生身边，木灵生也想把他们带大。
但是她前不久去世了，只把两个小的留在方渡这里。
念起木灵生，方渡放下手中的书，转身进了屋子。
他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并排摆放着两只雕刻精致的木匣子。
其中一个木匣存放着银珠玉环，另一个被方渡拿在手中。
他伸出手，手指勾住木匣一侧的圆环，轻轻拉动。
那层雕刻着莲花和莲藕的木板被抽掉，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对镂空的铜铃铛，上面雕刻着龙形和凤纹。
多年前石掌柜第一次见到方渡鼓捣这玩意的时候，后者还只能弄出一些废铜烂铁。
方渡睹物思人，小孩子们也瞧见了。
“方先生，我想灵生姐姐……”最先哭起来的是木昕，木祈紧随其后，也流眼泪。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哭了，另一个也跟着嚎啕。
方渡哄了这个那个又哭，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方渡！我来看你了！人呢？两个小的也不见了。”
石掌柜大摇大摆从门口进来，方渡仿佛看见了活救星。
“你来得正好！木昕木祈突然哭起来了，我根本哄不住。”
“小孩，过来！”
石掌柜还是有办法。他手中拿着一串九连环，镶金嵌玉，看上去金贵无比。
这大概又是他从哪里淘来的宝贝，价值连城。只不过现在被他当成了哄孩子的玩具。
木祈木昕孩子顿时被新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小步跑到石掌柜面前。
“石掌柜，这又是什么好东西呀？”
“借昕儿玩一玩呀，求求你了！”
小孩子心思单纯就是好，很快被转移了目光。
只剩方渡自己站在原地，垂眸望着手中的龙凤铃铛，心中思念着故人。
教了两个小孩该怎么玩这九连环，石万就放手，让他们自己去琢磨了。
他见方渡仍然站在窗边，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上前几步。
“客人来了，连杯茶都不给倒？方先生未免太小气。”
“你算哪门子的客人。”
方渡不由得失笑，只当石掌柜在没话找话。
两人前段日子才见过面，同行的还有傅云擎。
他们三人一路护送木灵生的棺，将她送回了老家。
那是一片连绵的雪山，终年积雪不化。山上人烟稀少，只有山脚下错落地排布着几户人家。
他们三人穿着隆重。村里人从未见过这样穿衣打扮的贵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还问他们是从何方而来。
回答村民的是方渡。他并不多言，只说是来山中送一位故人。
村民们见他三人气宇不凡，也不敢多问。但因心思淳朴，还是提醒他们三位。
“夜里会降大雪，三位若是办完了事，还是要尽早找一处落脚的地方，避一避雪。”
方渡谢过了这位好心的村民，三人进入山中，身影消失在漫天雪色。
这山中早已没有了人参一族的踪影，山也失去灵气，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冷意。
好在三人都有真气护体，也不觉得寒冷。
方渡用法术算出了一处适合埋葬的地点，风水极佳。
傅云擎和石万便将棺材抬到了那里。
等到了地方，方渡和石万挖坑，埋棺，傅云擎则负责为小人参念往生诀。
在来这里之前，傅云擎还对方渡小声抱怨。
“我原来都是管杀不管埋，现在竟然还做上送人往生的好事了。小方居士，这可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方渡那时还沉浸在木灵生离去的怅然之中，谁跟他说句话，他都要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傅云擎虽然这么说，但方渡知道，他心里其实没有多少牢骚，就是嘴欠。
“劳烦你跑这一趟了，等回来之后我再报答。”
傅云擎闻言眼睛都亮起来。
“报答不报答什么的两说，先生有这份心就好。”
方渡其实也不想劳烦傅司主的大驾，但他在黄泉界有势力的人脉很少，满打满算就这么一个。
小人参这辈子过得苦。方渡希望来世她能生在一个好人家，平安无忧地过一辈子。
棺材下葬了，方渡和石万开始干活。
最先掩埋的是土，接着是雪。厚厚的白雪铺在上面，木灵生长眠于此。
方渡放下手中的工具，半蹲下来，手掌抓了一把雪。
这里的雪像盐粒，干燥粗糙。他轻轻搓着，回想起最后见到木灵生的那段时光。
当时，木灵生出现在无名山脚下，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孩。
她开口唤一声先生，正背着竹篓在山间采药的方渡脚步一顿。
“灵生？”
那一刻方渡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他很久没在无名山上听到过小人参的声音了。
转过头，他几乎要认不出她。
木灵生的容颜和上次见面相比，苍老许多。她的背脊佝偻着，一只手拄着竹杖，一只手背在身后。
如果不是她的声音和年轻时相差不大，方渡简直不敢把她和当年那个活泼漂亮的小姑娘联想到一处。
“灵生，你……怎么……”
方渡有很多想问的话，但不知从何问起。
他不是费解，只是痛心。
那可是长生的人参啊……木灵生的修行够了，她本该容颜永驻。
方渡曾经还设想过，要是哪天小人参自己想通了，回到无名山，他还会像过往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让她在山里颐养天年，再也不管红尘世事。
木灵生没有错过方渡脸上一闪而过的心疼和复杂，如今的她只有释然。
“先生，多年未见，可还安好？”
两个小孩没见过方渡，下意识地躲在木灵生身后。
“这两个孩子是……？”
方渡早就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但比起小孩，他的关注点更多在木灵生身上。
木灵生望着孩子的目光中满是慈爱。
“他们……是我的族人，仅剩的族人。
我来到这里找先生，也是因为放心不下他们，才来……拜托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