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诡异的歌声，一艘战舰从浓雾中缓缓驶出。
这是一艘大明的三桅帆船，船身坚固，速度能够达到十二海里。船头雕刻着张牙舞爪的猛虎，怒视波涛。
“永乐永乐，碧海扬波……”男孩儿在船头轻声唱道。
“珍宝如山，富可敌国。
想我兄弟，去日苦多。
杀富济贫，龙旗殒落。
我为海盗，逍遥快活……”
歌声未歇，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壮汉猛一扯他的肩膀：“别唱了！这附近有海盗出没，我打赌你不愿惹他们，对吗？”
“薛文远，算了，孩子而已。”甲板上响起清脆的脚步，这是上好的厚底官靴才能发出的声音。
说话之人头戴软翅乌沙，鬓发整理得一丝不乱。他才二十多岁，身披藏蓝色团花斗篷，内衬大红色官袍，整个人上去既来精神又挺拔。
“但他在唱海盗的歌！”薛文远辩解道：“没准儿会招来什么。尤其是现在这么大的雾……”
“你应该学会听长官的话。”年轻人略带厌烦地说道。
“是……”薛文远无奈地叹口气“谨遵指挥使将令。”
他转身离去，可仍低声嘟囔着：“带着这个神叨叨的小孩儿一定会倒大霉的……”
未成想那男孩儿的耳音甚是灵光，冲着他高声道：“薛大人，我没听过这歌儿，是它自己闯进我脑海中的。如果这是海盗的曲子，你们可要小心了。”
不等薛文远回答，年轻的指挥使笑道：“那可不见得，小先知。只要让我看见海盗船，吃苦头的一定会是他们。”
他的手忽然紧紧抓住一根缆绳，眼中闪着愤恨的光：“我会将他们千刀万剐！”
话音未落，一人大步走来，正是沈鉴。他轻轻拍了拍白鹿·托拉纳的后背，转身对军官道：“佟指挥，在下知道您英勇过人。但是这么说会吓坏小孩子的。”
原来这指挥使姓佟名刚，是“靖波”号战舰上的最高长官。
他颇觉无趣，冷冷的道：“那还真是抱歉。”言罢转身离去。
托拉纳睁着大大的眼睛对沈鉴道：“你们不信？我的歌儿从来没错过。”
沈鉴长叹：“你只要带我们找到天命人就好了。其他的事，你小孩子家别瞎掺和……”
托拉纳望向海面，不再说话了。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当然，也是诅咒。
他脑海中经常会冒出一段旋律和不知所谓的歌词，开口唱出来，就会全部变成现实。他预言了最心爱的小狗和父王的死，也预言了整个罗乞察娑岛的灭亡。
师父选他做先知，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无论他怎么唱，身边的人总是不相信他，每次都是这样。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白鹿·托拉纳这样想。
他不禁又轻轻哼起了那首歌：“想我兄弟，去日苦多。杀富济贫，龙旗殒落……”
就在这时，平静的海面忽然漂来一匹丝帛。
托拉纳一愣，想道：“它为什么会在这儿？”
只见丝帛随着海浪消失在浓雾里，而另一件东西却出现在视野中。
那是块破损的木板，还有个满身是血的人趴在上面。
托拉纳当即喊道：“快看，海里面有人！”
佟刚率先冲过来，扶着船帮向下一望，唤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水手们忙做一团，准备勾绳等物。顷刻间那人被捞上来，佟指挥伸手在他鼻子下面一探，幸好还有气儿。
正在这时，桅杆前的薛文远忽然叫道：“快看！”
众人回过头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到十丈的距离处，海面上居然透出熊熊火光，两艘被烧了一半的船只残骸横在那里。
其中一艘的桅杆轰然倒塌，船帆打着滚儿从海面呼啸而过。
沈鉴凭栏望去，沉声道：“像是咱们的船。”
佟刚额上渗出冷汗，点头道：“不错，是‘呈祥’号和‘呈瑞’号，都是运输船。”他顿了顿，自我安慰道：“别紧张，也许只是船上发生了事故吧！”
“不！”薛文远走过来摇头道：“不可能是事故。大家心知肚明，这是海盗干的！”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全都变颜变色。
沈鉴道：“我不明白，咱们大明的战舰莫非害怕区区海盗不成？”
薛文远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他们的厉害。”
佟刚望着火焰，咬牙道：“没错，他们虽名为海盗，却是纵横海洋的霸主。永乐三年，海盗陈祖义于三佛齐国的旧港突袭我大明船队，数千将士阵亡……”
薛文远凑近沈鉴耳边：“佟指挥的父亲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身故的。”
佟刚继续道：“我大明若想扬威海外，势必要和海盗一战。”他重重的在船帮上一击“佟某定不会放过他们！”
这时众水手已放下小船前去搜救幸存者，托拉纳却忽然见浓雾中有黑旗闪过，定睛再看时却消失不见。
托拉纳没和别人说这件事，因为没人会相信。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是眼花而已。
但那黑旗搅得他思绪不宁。
蓦然间他仿佛望见旗帜上的图案：正中央一颗狰狞的骷髅头，长剑从头顶穿过，两边是一对洁白的羽翼。仿佛天使和亡灵的结合，这画面有种令人战栗的美感。
旗帜的阴影下，有人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白鹿·托拉纳！
他胸前，半块湛蓝石头随声音放射出微光。
托拉纳看见前任先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亲手将石头塞给自己。又看见白象·哈曼高举皮鞭，狞笑着走来。最后，微光里出现沈鉴的身影。他将自己抱起，轻轻靠在肩上。
托拉纳顿时感到一阵安稳，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
他睁开眼，原来是南柯一梦，摸了摸胸口石头还在。
他轻轻擦拭着上面的灰尘，心中想起老先知的话。
“孩子，别管我，我要去了。”骨瘦如柴的老人推开托拉纳递来的碗。“别为我浪费粮食，去帮助别人。”
托拉纳摇摇头，紧握老人的手，磕磕绊绊的背诵起刚学的《金刚经》。
老人浑浊的眼睛注视着他，片刻后拿出半块石头挂在他脖子上。
“孩子，这是镇海石，打开天命人秘密的钥匙。当年我把半块神石交给另一个人，但他抛弃了人民。还好我今天遇见了你，你答应我，绝不能让它落入坏人手里。可以吗？”
托拉纳点点头，老人急促的喘息几声，用微弱的声音唱道：
“三魁聚顶，白灵重现；
巨蟒之首，天蜈之眼；
纬星数绝，七经魂断；
石沉碧海，金棺乃见……”
唱罢他的眼神黯淡下去，灵魂随着海浪走远……
托拉纳叹了口气，把石头塞回衬衣。
这时突然敲门声响起。
“托拉纳，你在吗？”是沈鉴的声音。
托拉纳一惊，赶忙跑回到床边拉起被子，装作还在熟睡的模样答道：“沈大人什么事？”边说边不忘把石头又藏了藏。
沈鉴推门走进来：“小小年纪怎么如此贪睡？”他责怪着，脸上却漾笑。身后还跟着三名下人。
沈鉴挥了挥手：“换换空气。”
下人七手八脚的打开舷窗，温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外面白鸥飞翔，碧海辽阔，远处的码头若隐若现。
托拉纳扒着舷窗惊喜的叫道：“满剌加到了？”
沈鉴点点头：“孩子，我有东西给你。”
他打开一名下人手中的盒子，是一套闪闪发亮的衣服、一顶金冠和一只白玉圭。
托拉纳惊喜的问道：“这是什么？”
沈鉴望着托拉纳，依稀看到了罗小乙。在孩子面前，他仿佛一瞬间变老了，眼角居然生出几缕皱纹。
“这是大明的官服，昨天替你做的。十六个裁缝忙了整整一晚。”他微笑着说道：“快穿上试试。”
托拉纳把衣服披到身上比来比去，肥大的袖子来回晃荡，忽然回头问道：“又不是过年，为什么给我做新衣服？”
沈鉴望了望窗外，但见千帆并举，西洋诸国的礼船正向满剌加集结，于是说道：“是典礼上穿的。”
仆人们已经开始动手了——将衣服一件件套在托拉纳身上。
一套朝服由衣、裳、中衣、蔽膝等十九个部件组成，穿戴起来极为繁琐，没有几个人帮衬还真难完成。
“什么典礼？”托拉纳一动不敢动的问道。三个下人正以精湛的手艺将衣服交叉、穿插在一起。
他不禁想到该怎么上厕所，汗出得更快了。
“西洋诸王的册封仪式。”沈鉴回答。“郑大人说哈曼不算正统继承人，你才是。所以你也在册封之列。”
托拉纳皱了皱眉头道：“可我不想当什么国王。国王要管别人，我才不爱管人呢。”
沈鉴笑了笑：“真是孩子话。知道大明的册封意味着什么吗？你会得到源源不断的赏赐，用这些钱你们很快就能重建家园，你可以去做任何喜欢的事。”
“但我以前也是这样的……”托拉纳小声嘟囔着。身子却猛然一坠，有什么重物被挂到腰上。那是一整套以碧玉串缀的牙牌、玉佩，华丽无比，足有七八斤重。
托拉纳感到有点难受，轻轻哼了一声。
但沈鉴似乎没听见，继续说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明白吗？”
“可我不喜欢……”话音未落，金冠便扣到托拉纳头上。这顶是诸侯专属的八梁冠，以黄金玉蝉为饰。也许对大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它太过沉重了。
沈鉴退后几步，满意的点点头，又上前轻轻整理了一下托拉纳的衣襟。
“真精神。”沈鉴笑道“明天就得改口叫你千岁爷了。”
“可我不想当千岁。”托拉纳暗暗说道，他望着沈鉴，欲言又止。
沈鉴拿过象牙笏板塞进他手中。“记住，到时一定要气派点，把其他国王都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