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鉴看见的是这样一幅情景。
大厅里马头琴、蒙古筝和腰鼓一刻不停的奏响,上百人齐声高呼:“嗬嗬!”
蓦然间,一张酒桌的桌布被撤走,玉杯金盏碎了一地。
那女子躬身跳到桌上,人们立即欢呼起来。
她身穿一身鲜艳的红舞裙,像草原上盛开的萨日朗花,热烈而奔放。一对金铃被系在舞鞋上,随着她款动脚尖,清脆的铃声不绝于耳。
女子眼波流转,足下金莲生辉,一颦一笑间真有千般风情。男人们全都看呆了,半晌后只听见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原来他们的酒杯不知不觉间全落了地。
女子越舞越快,裙裾仿佛燃烧的火焰,人们屏住呼吸看她舞蹈。蓦然间,她突然身子急停,双掌一击。天井中一只红色的鸟儿飞来落在肩头。她轻启朱唇唱道: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鸟儿通人性似的绕着女子翩翩起舞,一曲唱罢时再度落到她肩上,整个表演便结束了。众人如醉如痴,仍沉浸在方才的歌舞中难以自拔。
然而到了此处,幻象也消失不见。
沈鉴不禁喟然长叹:“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沧海珠和尚问道:“只有个女人吗?有没有什么线索?”
沈鉴仔细回忆着方才的情景,说道:“那是个宴会,陈设相当豪奢,看上去……”他皱了皱眉:“像是胡人聚集的地方。”
沧海珠道:“鄱阳县附近可没有这种场所。这里别说胡人了,就连个外乡人都见不到。找他们得到九江府。”
这时,树上的红鸟忽然一声清唳,在沈鉴头上盘旋。
沈鉴一愣:“你要带我去哪儿?”
话音未落,红鸟一展翅膀朝山门外飞去。
沈鉴忙对沧海珠道:“我去去就来!”然后跟随着红鸟急奔出寺。
红鸟一路飞,沈鉴一路追,四下里越来越荒凉。直到明月东升,红鸟忽然落在一棵枝头叽叽喳喳叫起来。沈鉴举目四顾,此地竟是个乱葬岗子。
沈鉴向来不怕鬼。他按着佩刀四处扫视。红鸟吐噜一声飞到块青石墓碑上哀鸣不止。
沈鉴注意到,附近荒草丛生,磷火点点,只有这块墓碑周围比较整洁。他俯下身看了看,对鸟儿说道:“你的主人在这儿,对吗?”
鸟儿歪着头,用漆黑的眼睛望着沈鉴,也不知听懂没有。
沈鉴道:“要为她申冤,就必须先开棺验尸,你别怪我。”说罢双掌合十对墓碑拜了两拜:“得罪了。”
然后他拔出腰刀,在墓碑下掘下去。这里的土质颇松,只过了一会儿,刀尖便触到个硬梆梆的东西,果然是口薄棺。沈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拖出,揭开棺板。
但棺材里空荡荡的,只放着一只已然褪色的舞鞋。
沈鉴对着舞鞋细细观察起来。这只鞋子以大红绫罗为衬,上绣团花朵朵,正中央是支金色的牡丹。鞋尖挂一只金铃,晃动时叮铃作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但是棺材里的人去哪儿了?她又为何留下一只舞鞋?
正当沈鉴全神贯注之时,空中忽然刮起一阵阴风。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他头顶。他抬头望去,不禁吓得连连倒退。原来一身鲜红的舞裙飘在半空,衣袖轻摆,仿佛在翩翩起舞。
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低吟。沈鉴虽不怕鬼,额上也冒了汗,用腰刀指着舞裙道:“何方妖孽,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
舞裙转了两个圈子,忽然伸出衣袖指向西北方向。
沈鉴一愣,喃喃道:“莫非你在给我指路?”
他话音未落,舞裙便向远处飘去,沈鉴唤道:“喂,你去哪儿?”说罢在后面紧追不舍。
但刚跑出一二里,那舞裙便突然坠到地上,并熊熊燃烧起来。
沈鉴搓起一缕灰烬,心中若有所思。他将棺材重新埋好后回到本愿寺。九华禅师年迈,已经歇息多时了,沈鉴便把经过告诉沧海珠和尚。
沧海珠接过舞鞋,细细观瞧半晌后说道:“这不是普通人的东西。看做工和样式,应该属于蒙古或色目人贵族。”
沈鉴知他见多识广,所言必定不虚,便追问:“那可以判断主人的身份吗?比如是郡主还是贵妃?”
沧海珠摇头道:“不能。蒙古人的服饰制度比较驳杂,没有汉人这么讲究,一般是通过衣饰面料和款式区分贵贱。这鞋上绣着牡丹,只能说明它的主人略懂些中原文化而已。”
沈鉴道:“这么点线索,查下去可就难了。”
沧海珠低头思忖半晌,忽然道:“沈施主,有些话不该出家人讲,你听过就忘了吧。”
他靠近沈鉴,压低声音道:“这既然是只舞鞋,小僧觉得便应该找舞者去查下落。而舞者嘛……九江府中有不少……”
沈鉴听他话中有话,便道:“和尚请讲清楚。”
沧海珠干咳两声道:“她们都在教坊司……”
沈鉴恍然大悟,怪不得沧海珠的神情如此尴尬。原来教坊司乃是礼部管辖的机构,专做皮肉生意,即民间俗称的“官伎”。
沧海珠继续道:“小僧做皇帝时,曾朱批九江府开设教坊,当时黄子澄反对了几句,因此记得。唉……现在想来,往事如在梦中一般。沈施主,你要若寻找舞者,没有比教坊司更合适的地方了。”
沈鉴道:“此言极是,多谢指点。”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和尚,九江府在什么方向?”
沧海珠道:“下山后往西北走,大概一百余里。”
沈鉴道:“那条红舞裙给我指的也是这个方向。”
沧海珠想了想,双手合十道:“我根基尚浅,不能参悟其中的奥秘。不过请沈施主一定小心,小僧会为你诵经祈福。”说罢果真念起经文来。
沈鉴深施一礼,在寺里借了匹马,赶奔九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