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女同志,你是不是认错人了?”男人压低嗓音问道,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稔熟声息,孟呦呦从对方胸膛仰起脸来,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直勾勾凝着他,眼尾红通通的。女孩唇瓣蠕动,发出的语调带着瓮瓮的鼻音:“你不是霍青山?”
听着委屈极了,好似如果他一旦回答“不是”,下一秒就会立刻嚎啕大哭出来。
这话一下把男人给问住了,眼里不禁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像是对她能准确说出自己的名字感到意外。愣了下,他干脆答道:“我是霍青山。”紧接着又忙补充了句:“但是……我不知道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说着,他试图向后移动身体,与近在咫尺的陌生女孩隔开距离,可囿于女孩拦腰环抱住他的双手箍得太紧,生怕他跑掉似的,全然没有半点收手的意思,男人最终没能成功。
霍青山只得稍稍朝外侧偏开脑袋,避免两人之间呼吸交缠得太过紧密,“抱歉,这位女同志。”他义正言辞地解释道:“我半个月前才醒过来。战友告诉我,一年前执行任务时,我的脑部受了伤,躺在医院成了植物人,昏迷了整整一年多,前不久才慢慢恢复自主意识。”
顿了顿,男人继续阐述道:“但是我醒来过后,很多记忆都丢失了,包括队里的那些战友,我也都不记得啦,所以……”
孟呦呦听懂对方的意思,抢话道:“所以,你不认识我?”
霍青山短暂犹豫了几秒,之所以犹豫,不是因为没想好答案,而是不确定要不要说出来。他下意识避开对方直视的强烈眼神,最终还是郑重点了下头:“嗯,是这样。”
闻言,女孩嗖的一下松开了拥抱,双手缩回背身在后,瞪着一双蕴满水光的大眼睛看向他,但脚步半点没挪,两人之间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亲密的危险距离。
霍青山被眼前的这双眸子瞪得有些心慌,不是因为被那里面带着的几分怒意和气恼吓到,而是在她望过来的那一刻,他本能地意识到,这双眼睛的主人大抵是和自己有着很深的缔结——那双潮湿的漂亮眼睛里,涌动着复杂而浓烈的情愫,仿佛潜藏着诉说不尽的话语,尽管此刻他未能从中识读出完整而清楚的含义。
这个陡然萌生出的认知,让他一时无所适从,心神全然被搅乱。以至于男人没太分出神思,去留意心脏猝不及防地被什么东西蛰的那一下,也来不及细细思考,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小一根带有倒钩的尖刺?又到底为何能激得胸腔里的“那颗家伙”兴奋地悸动至此?
等他慢半拍地察觉到异样,并努力聚焦感知时,只能捕捉到一点余悸渐散的涟漪。绵延回味间,霍青山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刚才那一蛰偷袭,一定往他的身体里注入了什么诡秘的液体,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感受到一股刺挠的麻意从心口处漫开、扩散,所到之处仿佛经历过一场奇异的潮汐,再渐渐转化为钝钝的痒,挥之不去,并且伴有局部温度升高的异常现象。
更无法解释他在对方松开手后,竟忘了及时退开的脱节行为。总之,处处都是不合理。
…
回到病房后不多时,护士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拿着血压计和记录板,目光扫过男人额角的薄汗,微笑着开口道:“霍营长,瞧着今天走路比前几天稳当多了!”
见人进来,霍青山快步踱到床边坐好,利落撸起病号服的袖子,将胳膊递过去,露出的小臂皮肤还带着些长期不见日晒的苍白。
护士俯身给他戴上血压计袖带,一边接着说:“不过也不能太心急。你不在病房那会儿,魏医生过来护士站交代了几句,他说看你一个上午都搁外面待着,目前来讲这样的负荷量有点超标了。毕竟之前躺了那么长时间,康复得讲究循序渐进,你现在的肌肉耐力还没完全跟上来,走得久了容易累着,反而影响恢复进程。”
血压计发出轻微的充气声,护士低头瞥了眼显示的数值,语气放松下来:“挺好,血压正常。”她一边放气,一边想起什么,又道:“魏医生还说你这段时间的消化系统恢复得不错,不用再一味地吃半流食了。最近的午饭和晚饭中,可以挑一餐适量食用些瘦肉和青菜,保证优质的蛋白质和维生素的摄入,对提高肌肉活性有好处。”
“知道了,谢谢。”男人收回胳膊,指尖顺着袖子往下捋,动作不快,与此同时礼貌应道。
护士收起血压计,垂首在记录板上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接着叮嘱道:“从今天开始就不用吊水了,不过新开的口服药别忘了吃,有助于帮你改善血液循环,能促进肌肉和神经功能的恢复。绿色的胶囊是饭前吃,其他的都是饭后吃,别弄混了,我在药盒上都贴了标签。”
护士合上记录板,拿起血压计,抬头时目光又扫了眼霍青山的脸色:“下午要是还想出去走走,锻炼身体什么的,记得控制好时间,一次性最好不要超过半个小时,活动会儿再歇一会儿才是最科学的方式。”
“好,麻烦你了。”霍青山站起身,目送护士同志出门,门刚合上没两秒,病房外的走廊里就传来一道熟悉的招呼寒暄:“小李同志,又来给你们营长送饭了?”
果然,伴随着话音落下,敲门声旋即响起。“进来”,男人开口回应,声音平稳。
门再次被推开,走进来的是司机小李,左右手各拎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桶,穿着一身整齐深绿军装。
见状,霍青山率先开口道:“不是跟你说了,不用特地跑一趟过来送吃的。我早就可以下地走路了,待会我自个去医院食堂吃饭就成。”
“额……”小李低眸扫了眼两只手中的保温桶,面露为难,“这是团长夫人亲自熬的,她让团长带到队里,然后团长叫我送过来的。”
一听这话,霍青山的眉头蹙了又松,终归是没辙。
团长夫人还是根据霍青山先前的饮食标准准备的餐食,一份老鸡汤和一份小米粥。
霍青山拿起勺子,一边慢腾腾地喝着汤,一边状似无意地扒拉话题,从队里的训练进度问到营地食堂的伙食条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小李性子乖觉,面对这种“扫盲式提问”全部一一作答,可谓是细致入微,知无不言。
毕竟他们营长自苏醒后便失忆了,许多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过去的半个月里,通过和他们的各种交流,才大致把自身和队里的情况摸得个七七八八,遗漏不多。
直到他们营长说话突然开始变得支支吾吾:“那个……”男人舀汤的手顿在半空,好半天吐不出下文来。
小李正纳闷呢,寻思他们营长到底想问什么,有这么难以启齿?他抬眸探究地看过去,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后面的正题。
“就是那个……我之前……有没有女朋友?”男人终于磕巴地问出了心中疑惑,话音末了还不小心呛了口汤,旋即故作淡定地轻轻咳嗽了声,硬给压了下去。
啊?听到问题的当下,小李彻底傻眼了,他一度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您,有没有女朋友,问我???
与小李的“呆若木鸡”大相径庭的是,桌对面的男人正一个劲地埋头往嘴里送汤,节奏过于频繁,本人却未有所觉。
小李先是张了张嘴,又闭上,挠着后脖颈思想斗争了半晌,终于开了口:“我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没有吧?”他一脸的纠结便秘色,以试探性的口吻给出一个模棱不定的回答。
但在此基础上,还是老实巴交地附带了他之所以下此结论的一些依据:“反正在您受伤前,我从没听您提到过和女朋友有关的消息。而且在您出那个任务之前,团长还积极张罗着给你介绍对象来着。”小李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故而越说越顺畅:“更何况自您受伤昏迷后一年多的时间,也没见哪位自称是您对象的年轻女士来到医院看望过您。”
一整套逻辑下来堪称有理有据,面面俱到,说服力很强,由此可见,得出的结论可靠性着实不低。
霍青山坐在一旁默默听着,手里的勺子没再动过,心里头堵着的那点莫名的疑惑算是有了初步答案。
既如此,霍青山没必要再就这个话题继续往下深挖,想来对面人更多的也并不知情。接下来,男人随意找了个别的话头,将这一茬轻飘飘地掀过。
…
午休时分,男人静静平躺在床上,一闭眼,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像蓄着雨的云。
后知后觉的,霍青山慢慢琢磨出那双眼眸深处藏着的千言万语当中,或许有那么一句是带着哽咽的控诉:“你怎么可以不认识我?”
所以,他应该认识她吗?
不对!这个念头诞生的下一秒便被霍青山果断否定掉了。他肯定不可能认识她,最多只有可能是“他”认识她,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时至今日,霍青山依旧没能搞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训练场的日头里,毒得能晒裂地皮。分明是某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霍青山正在训练场上给新兵演示持械格斗项目中的夺棍反击,一根钢棍朝着他脑侧抡来,他正打算闪身躲避,没成想身体却忽然被什么不见形状的玩意捆住,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棍影砸下。
紧接着,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至于中间过了多久,他毫无概念。再睁眼,他就来到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个陌生而现代化的世界。
医院病房内的各类设施肉眼可见的高端先进,围着他的医生护士都在喊他的名字“霍青山”,他们的表情纷纷显露出不同程度上的喜悦。
可在他看来,这群人对于他的清醒表现出的反应,未免热烈得有些过度。
他问这些人:“我这是在哪里?你们是谁?”
回应他的是滔滔不绝的解释,夹杂着大量的陌生词汇,他一句也听不懂。
没过多久,几个穿着深绿军装的男人闻讯接连赶到病房。他们见到他,竟一个比一个情绪激动,相较于方才的那波医生护士,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群人身上的军装样式瞧着眼熟,却又不大一样,料子更为挺括,领口的肩章、胸前的徽章也变了样子,腰间皮带扣的做工看上去格外精巧。
霍青山又问那些人:“你们是谁?”
此话一出,原本喧闹的病房瞬间鸦雀无声,守在外围的一个中年男医生脸色倏然大变,急忙拨开人群,大步走过来,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便携式手电筒,快速照射他的瞳孔。
随后,他被推到了一个更大的房间,塞进一个会发光的金属舱内,盖子“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声音。紧跟其后,里面响起嗡嗡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发疼,还有些说不清的震动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裹着、扫描着。
他活了二十七年,从没见过这样稀奇古怪的物件。
几经折腾,医生最后给出的定论为:影像学检查未发现明显器质性病变进程,针对此类创伤后记忆障碍的恢复轨迹没有统一的规律,既无法排除后续部分记忆逐步唤醒的可能,也不确定是否会长期维持现状,只能边治疗边观察。
简而言之,可以概括为具体原因不明,有待进一步研究,而过往记忆能否恢复,目前尚且未知。
与身边人清一色的忧心忡忡相比,霍青山这个当事人反倒对失忆一事反应平平,所谓不大。
因为他更在意别的事。起初,霍青山对周围所有人都充满警惕,直到他通过多维度观察逐步确认自身并无危险,才正式化身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汲取这个世界的所有信息,不断刷新自我认知。比如:现在是202x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