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雪叶町的天色比前一日更浅一些，云层被风撕得松散，阳光偶尔穿过间隙，落在雪叶町警所一科院内的地砖上，反射出一层不甚耀眼的亮。
雪叶町警所一科的会议室里，窗帘半拉室内光线被压低在一个便于看清屏幕与纸面的程度。长桌上摊着昨天带回的厂区平面与消防疏散图，几处用红笔圈出的标记被层层不同颜色的笔迹包围，线条交错却有一条尚未画出的主线隐在其间。
牧风翔子坐在靠屏幕的一侧，身前是终端与笔记本。小林凤雪丶三水洋子丶高云苗子依次排开，笔帽与耳麦整齐地摆在各自手边。桌子另一侧，木田丶介木丶天田与大泷泽山雨四位警部分坐，雪叶町一科两名骨干警员站在白板旁，随时准备补充信息。
墙上的屏幕投出的是昨日试探佯攻时的监控截帧：北门外的警车丶围墙顶端的铁丝丶远处主楼屋顶的一角。高云苗子用指尖在平板上点动，画面被放大丶调对比度，屋顶边缘那一点极轻微的轮廓变化终于在连续几帧中显得清晰一点。
“这里。”她用触控笔在屏幕上圈出一小段线条，“昨天北侧车辆开始接近时，这个位置出现过一次偏移。幅度不大却与风向不符。”
“观察点。”三水洋子低声道，“至少一人，可能有第二人在内侧。”
大泷泽山雨轻轻点头，将视线从屏幕移回桌上的纸质图。“建筑这一侧是主楼北翼，屋顶结构相对平整。”他用笔尖在平面图对应的角上点了一下，“从这里能俯视北门和部分东侧围墙。”
“他们知道我们看过来。”木田翻开笔记，“但从后续反应看，他们选择了“继续观察”而不是“立即转移”。”
“这说明两点。”牧风翔子接过话头，“一是他们已经将这处厂区视为可用据点至少不止一天，二是单次的地方警察例行检查还不足以让他们舍弃这个地点。”
“筛选”与“分段”几个字已被写在白板一角，旁边连着两条暂时空着的箭头。介木在下面又补了一行小字：“内部复杂结构／出入口多／周边人流少”。
“结合档案里“栖鸭”以往的选址习惯，”三水洋子翻动手边的薄册，“我们可以合理推断他不会轻易放弃这种结构条件接近理想的场所。昨天的试探只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进入更高一级的警戒。”
“也让我们确认他已经进场。”小林凤雪语气平淡，“屋顶观察点的出现，不会是随便一个人路过。”她顿了一下，“即使目前内部人数尚少，指挥者几乎必然在其中。”
“消防图上的这一块。”高云苗子翻到另一页，将半地下储物室所在区域放到众人视线中央，“位置偏西只有一条正式疏散通道，标注有“积水／地面不稳”的注记。上方是主反应车间与部分管线。”
大泷泽山雨把椅子往前挪了一点，“昨天试探记录里，这个方向的围墙外侧没有明显脚印，地面尘土也比较完整。但从职工住宅那一片过来，有条窄路能够接近这里。”
“如果我是“栖鸭”。”木田目光落在半地下那一小块，“会把用于“分段”后的集结点设在这里——对外只有有限的丶可控的进出路径，对内却能连接上方不同区域的管线及通道。”
“三层主楼丶两层辅楼丶一个半地下。”牧风翔子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化的侧视示意，“外围围墙与杂木丛丶职工住宅构成第二圈壳。昨天佯攻让我们确认第一圈壳有观察点存在，下一步就要在他们反应完全形成之前穿过壳丶摸清核。”
“时间上我们没有再拖一日的余地。”天田看了眼终端，““山鸡”的供述是“两日内开始第一轮筛选”，昨天已经耗掉了一半，今天晚上是对方最有可能实际启动动线的时间点。”
“如果等他们全面展开，无论“筛选”的对象是谁，我们的介入都会变成被动应对。”介木补充，“而且一旦他们掌握足够数量的人质——”他没有把后半句说完，只在笔记本上画了一条竖线，“就会迫使我们在行动强度上自我约束。”
短暂的静默在室内铺开，每个人的思路沿着时间轴向前推了一段，又在同一个节点停下。
“所以行动要定在今天夜间。”大泷泽山雨开口，“趁他们尚未完全铺开丶但警戒层级已经暴露的时候。”
“行动目标三点。”木田抬头，视线缓缓扫过众人，“一丶控制并查封废弃化工厂，避免其继续被用作据点；二丶收集“栖鸭”及其所在组织在此活动的证据，包括布置痕迹与可能的名单丶标记；三也是最重要的——在不扩大外围风险的前提下，将“栖鸭”本人控制。”
“顺序上，第三点必须优先。”牧风翔子接道，“如果他逃脱，前两点的意义都会被削弱。”
白板另一端，大泷泽山雨已经开始用粗笔勾勒行动草图。“北门雪叶町一科为主力，负责强制进入厂区外圈。东侧我们安排一组警员在菲洛西卡路与旧运输门附近形成压力，但不直接破门，避免把内部动线全部挤向那边。”
“西侧？”他看向牧风翔子。
“由我们四人从职工住宅后方接近。”牧风翔子指向地图上标记的一片杂木丛，“利用围墙高度较低且没有监控覆盖的区段翻越，直接从西部靠近半地下区域。”她顿了一下，“高云在外围负责通讯与信号监控，不进入围墙以内。”
“也就是说暗线先行潜入，靠近半地下与主反应车间之间的区域。”天田在自己的记录上补上，“待北门及东侧开始强制介入时，内部可以根据目标反应即时调整。”
“我们不会在一开始就与内部人员发生明显碰撞。”小林凤雪声音平静，“首要任务是在混乱形成之前，找出最可能是“栖鸭”的那个人，并在合适时机孤立。”
“档案里有他的几个特征。”三水洋子翻开一页，“身材偏瘦略高，走路时重心偏前，说话节奏中间有明显的停顿习惯。在以往行动中，他很少亲自动手，但几乎总是站在可以同时观察多条通道的位置。”
“也就是说，一旦我们进入主楼与半地下之间的联络区域，看到一个处在交汇点丶周围人下意识向他看的人，就要优先考虑。”牧风翔子轻声道。
“识别只是第一步。”木田的笔在纸上点了点，“如何逼迫他暴露到一个我们能安全控制的区间是第二步。”
高云苗子看着消防疏散图上一条从半地下延伸到西侧的小通道，“根据标注这里应该有一段楼梯通往地面，出口临近围墙内侧的某个角落。昨天从外面看不到明显的门，但内侧很可能保留了一道。”
“如果他们预备在受到外部压力时从这里撤离？”介木顺着她的标记往外画了一小段线，“路径会通向职工住宅方向。”
“那就是我们可以堵住的地方。”牧风翔子点头，“潜入后我们先确认这条半地下通道是否畅通，再视情况决定是在通道内截断，还是在通道与半地下交界处布控。”
“北门一旦强行打开，内部人员一定会产生向后撤的趋势。”三水洋子补充，““栖鸭”如果在半地下附近指挥，势必会在撤退节点做出选择：留下指挥或亲自转移到更安全的层级，两种选择都需要时间。”
“这段时间，就是我们要利用的缝。”小林凤雪拿起笔，在图上轻轻画了一个小圈，“我们的位置要卡在他从“观察／指挥”转变为“撤退／隐蔽”的那一瞬。”
大泷泽山雨停下手中的笔，“雪叶町这边可以配合的是两点——一是北门的冲入时间，可以根据你们的潜入进度微调；二是在厂区外围的封锁，防止有人员从我们视线外溜出。”
“外围封锁以你们为主。”木田说，“新风町这边除我们三人外，不再额外投入警力，以免目标误判规模。武侦这边四人维持昨天既定分工——高云负责通讯与外部图像整合，其余三人进入围墙内。”
“安全底线是？”天田问。
“任何时候如果内部火力或人数与预估严重不符，我们先确保自身安全，再退回到外围封锁圈。”牧风翔子回答，“捕捉“栖鸭”是目标，但不是用不必要牺牲去交换的赌注。”
大泷泽山雨点头，“北门与东侧的推进层级也会根据内部反馈分段进行。第一阶段是压缩空间，第二阶段才是彻底搜索。”
桌上的纸张被逐一翻过去，备忘在笔记本之间穿插。没有人提高声音，但每一句话似乎都在朝同一个收束点靠近。
半个小时后行动方案被确定在白板上简洁的几行箭头与编号里，时间被定在日落后一小时——够黑足以掩护潜入，又不至于让周边街区完全陷于无人的冷清。
临出门前木田将一份简单的任务划分表推到牧风翔子面前，“这里。”他用笔点了一下其中一格，“半地下通道的确认交给你和三水。小林负责在上层寻找可能的高位观察点，一旦发现异常人物，立即比对档案特征。高云始终盯着城市监控与你们的定位。”
牧风翔子看着那几行字，轻轻呼了口气。窗外光线被云重新遮住，会议室里亮起的灯光在桌面上反射成规矩的矩形。
“那就按这个来。”她合上笔记本。
夜色落下来时，雪叶町工业区的轮廓被拉成一块略暗的灰。废弃化工厂围墙上的旧涂层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显出轻微的光泽，像是被时间反复擦拭过却未完全磨平的痕迹。
雪叶町警所一科的车队停在距离北门一个路口外的隐蔽位置，车辆的示廓灯关掉，只留下车内微弱的仪表光。警员们按照预案分组，检查通讯器材确认编号。
新风町开来的武侦车和新风町警所一科的两辆车停在稍偏的位置，木田与介木丶天田在车旁压低声音交流。再远一些四个略显紧凑的身影从另一侧支路缓步走来，衣着与普通夜间行人无异，帽檐压得偏低。
“暗线一号。”高云苗子轻触耳麦，声音落在加密频道里，“位置正常，信号稳定。”
“二号。”小林凤雪。
“三号。”三水洋子。
“暗线指挥。”牧风翔子。
“明线指挥。”木田的声音从另一条频道传来，“北门组准备，东侧组就位后通知。”
他们没有在路口多停，仿佛只是要穿过这一片稍显荒凉的街区去往别处。转过一条窄巷，前方出现了那片昨天远远看过的杂木丛，树影在夜里的风中微微晃动，叶片相互摩擦发出柔软的噪音。
“西侧监控依旧空白。”高云苗子在终端上确认，“附近没有新增的城市摄像头，也看不到移动光源。”
“内部信号？”牧风翔子轻声问。
“正常城市背景噪声，暂未捕捉到集中的通讯频段。”高云苗子顿了顿，“不排除他们使用我们短时间内难以破解的方式。”
“那就按原计划。”牧风翔子压低脚步，带头走进杂木丛阴影，借着树干的遮蔽将身形与周围环境融在一起。
围墙在夜色中显得比白天更高一些，铁丝网的黑线在天际划出一道略显锯齿的轮廓。靠近半地下区域的那一段墙体稍矮，墙脚旁堆着几块旧水泥砖与废木板，像是被人随手放置，实际却形成了一个隐蔽的踏点。
三水洋子先上前，确认砖块的稳定性，然后轻巧地一撑翻上墙头。铁丝轻微颤动，她用手掌压住，控制响动，再将身子滑向内侧借势落地。
“内侧安全。”她在耳麦里低声道。
牧风翔子紧随其后小林凤雪末位，翻墙时将原位略作恢复，砖块与木板回到先前的模样。围墙内是一片不规则的空地，杂物堆在一侧，另一侧通向一段略窄的通道，尽头是主楼侧墙。
“半地下通道入口方向在左前方。”高云苗子看着终端上的叠加图，“距离你们现在大约二十米，有一处下行楼梯。”
牧风翔子眯了眯眼，让视线先适应黑暗。厂区内部的光源极少，偶尔从某个窗缝透出的微光也被尘埃遮得模糊。她抬手做了个简单的手势，示意分散接近。
她们绕过一堆覆盖着油布的废料，脚步尽量踩在已经显露的硬地上，避免卷起新粉尘。空气中有旧化学品残留的味道，混着潮湿墙体发出的气息。
楼梯口是在一处墙角凹进的阴影里，没有明显标识，只有一条锈迹斑斑的扶手从地面延伸向下。台阶上有浅浅的水痕，反光在微弱的光线下闪了闪。
“有脚印。”三水洋子蹲下，借助手电短暂丶遮蔽式的一闪，捕捉到水膜上的几道模糊印迹，“方向是下行。”
“说明最近有人使用过。”小林凤雪道，“可能就是他们预备的内部撤离或移动路线。”
“我和三水下去确认通道，凤雪留在楼梯口附近，注意上方动静。”牧风翔子决定先行侦察，“高云，注意我们位置变化。”
“收到。”耳麦里，高云苗子的声音依旧稳，“北门与东侧的就位情况，现在更新。”
她的终端屏幕上，一张简化的地图上亮起几个不同颜色的小点。北门处雪叶町一科的主力已经分散在道路两侧；东面靠近旧运输门的一组警员则在车内等待命令。
“明线注意。”木田在公共频道中简短发话，“暗线已进入厂区内侧。北门清点完毕，准备第一阶段靠近。”
“北门组收到。”大泷泽山雨的声音拉低，“按照既定流程接近，但不再做昨日那种停顿。”
围墙内牧风翔子与三水洋子顺着台阶向下，半地下的空气明显更凉，墙上有水迹沿着管道流下，滴在地面浅浅的积水里，发出极轻微的声响。通道略窄，两人侧身而行。
拐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一个小小的平台，再往前则是一道金属门。门缝处透出一线幽暗的光，不是日光而像是某种低瓦数灯泡在远处的反射。
“门后就是储物空间与连接主楼的通道。”高云苗子的提示及时落下，“消防图上显示，这里是半地下的主要空间之一。”
牧风翔子靠近门侧把耳侧贴上去，门后隐约有声音传来，并不清晰却能分辨出人声的高低起伏——不是喧哗，而是低沉的交谈与偶尔的脚步。
她回头与三水洋子对视一眼，抬手做了一个“等待”的手势。
“北门开始推进。”高云苗子的报告紧接而至，“第一辆车已经驶近大门，准备强制破锁。”
地面那边雪叶町一科的警车开到厂区正门前，车灯没有打开远光，只用近光照出大门上的旧锁。大泷泽山雨站在门外，向两名技术警员点了点头。铁器与工具接触的声音在北侧路面上扩散开来，虽然被控制在必要的范围内，却足以穿过金属门与老旧墙体，在厂区内部回响。
半地下金属门后，那些原本略显散乱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一瞬，随即变得紧促。有人加快脚步，有椅子拖动地面的摩擦声，还有短促的命令声掺杂其中。
“他们听到了。”三水洋子压低声音，“北门破门声已经传进来。”
“我们在这里等他们作出第一次选择。”牧风翔子离开门侧半步，找了一个不会被门一开就暴露的位置停下，“观察他们是往里撤，还是往外集中。”
北面大门上的锁链发出一声略显尖锐的金属断裂音，随即被人从门缝里拉开。门扇被推开一条缝，露出里面黑黝黝的厂区空地。雪叶町一科的几名警员依序进入，保持着安全距离，手电光束在地面上扫过。
“外围一层，没有立即接触。”大泷泽山雨通过频道报告，“厂区内部暂未见直观人员活动。”
“东侧组在原位保持压力。”木田提醒，“不要提前闯入，免得把内部动线全部挤向西边。”
半地下的金属门突然传来一声钝响，像是有人从内侧推过重物抵在门上。紧接着有脚步声快速远离，朝通道另一侧跑去，也有声音向着相反方向移动。
“他们在挪东西堵门。”三水洋子低声道，“同时有部分人往楼上去。”
“还有一部分，应该往更里面退。”牧风翔子听着声音的分布，““栖鸭”如果在这里，不会是第一批冲向楼上的人。”
“暗线小心。”高云苗子提醒，“你们现在的位置离半地下核心很近，一旦门打开对面也可能立刻看见你们。”
“我们不会正面对开。”牧风翔子重新贴近门侧，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两下门板——敲击刚好落在北门破锁的另一波声响间隙里，从内部听来，几乎会被误以为是上方动静的回声。
门内有人停了一下，似乎向这边看了眼，又迅速转身离开。搬动金属物件的声音继续，却明显是朝另一个方向。
“小通道那边。”高云苗子根据消防图判断，“他们似乎在用半地下内部的物资临时构建新的阻隔。”
“说明他们此刻更在意与北门方向拉开距离，而不是清理向西的撤离路线。”三水洋子道。
牧风翔子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就意味着，通往职工住宅方向的出口，有很大概率是他们考虑的后手。”
她退回到楼梯平台，目光与小林凤雪在阴影里相遇。
“你守在这里。”她低声吩咐，“一旦门有朝我们方向打开的迹象，你优先生存，退回楼梯上方，并及时通报。”
“你去？”小林凤雪问。
“我和三水沿内部通道往通向出口的方向看一眼。”牧风翔子点点头，“不与正门方向的冲突交叉。”
与此同时北门方向的推进进入第二阶段，几名警员已经分散开来，贴着墙体向主楼靠近。大泷泽山雨站在略靠后的位置，借助手电的光线观察窗户与地面的细微变化。
“主楼一层内侧隐约有人影。”介木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他们没有立刻冲出，而是在某些位置停留。”
“保持节奏。”木田压低声音，“不要一次推得太深。给内部一点时间，让他们选择往哪边撤。”
东侧靠近旧运输门的位置，警车停成一个不太显眼的弧形。几名警员假装在外围做记录与警戒，实则随时准备根据内部动静调转方向。
厂区内部上下两层的声音开始交织，脚步丶关门丶偶尔的呵斥在建筑体内形成复杂的回声，对于熟悉动线的人来说，这些回声都是信号，对于从外部闯入的人，则更像一座迷宫尚未完全显露的轮廓。
半地下内部通道略显潮湿灯光极其昏暗，牧风翔子与三水洋子背贴墙向前，脚步几乎不发出声音。前方不远处有一段向上的楼梯，边缘露出一点微光，很可能通向靠近职工住宅方向的出口。
楼梯口附近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有人喘得有些急，却尽量压住呼吸。另一人则语气低缓，每句话之间有一个不长不短的停顿，仿佛在脑中先排好词，再吐出来。
“节奏。”三水洋子在耳麦里几乎听不出起伏，“与档案里记载的习惯吻合。”
牧风翔子停在楼梯拐角前，借着墙体的遮挡，将头稍稍探出一线。楼梯平台上有三个人影，其中两个站位略散，时不时向上方通道方向看；中间那人靠在墙边双手叉在身前，似乎刚把什么东西塞进口袋。
平台上的灯泡是半旧的黄光，将那人的侧脸照出一片偏冷的阴影。下颌略尖身形消瘦但不佝偻，视线在说话时并不看着对方，而是扫向楼梯口与通道的交界处，好像在计算什么。
“身高约一七八，体重偏轻。”三水洋子在耳麦里快速描述，“符合档案基本条件。”
那人说话的节奏如同档案中简单的字句被翻译成现实：句与句之间有规律的停顿，仿佛在刻意拉开距离，又不至于让人产生违和感。每一个决定似乎都在心里先走了一遍，再顺着舌尖滑出。
““栖鸭”。”牧风翔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判断，“目标确认。”
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看着那三个人的站位，平台与通道之间有一段不到两米的空旷，中间那人正好占据着一个可以随时退上楼梯丶也可以转入通道深处的位置。左右两人略微靠前，像是随时可以挡住突发状况。
“明线这边。”木田的声音从频道另一端传来，“北门组已经推进到主楼入口，内部开始有向东侧移动的迹象。”
“东侧组收到。”大泷泽山雨另一条频道里的回话略显紧，“我们会在外围保持压力，暂不破门。”
平台上的那人——也即他们认定的“栖鸭”——似乎也在听着什么，他的目光不时掠向楼上方向，眉心略皱却没有显出慌乱。那种神情更像是在做一道带着变量的算式，在寻找一条还未被堵死的线。
“他在判断北门与东侧的压力方向。”三水洋子几乎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思路，“西侧出口，应该是他准备的第三条线。”
“如果我们放任他沿这条线跑，他很可能在职工住宅附近与外部可能的应援接上。”牧风翔子在心里把可能性迅速排了一遍，“不能让他轻易上楼。”
她略微后退半步，在耳麦里低声道：“高云，确认通往职工住宅方向的出口在我们上方。”
“确认。”高云苗子看着叠加图，“你们上方楼梯出口大致在围墙内侧偏西一点的位置，再往前就是杂木丛与住宅区的空隙。”
“明线注意。”牧风翔子转而呼叫木田，“我们在厂房半地下区域接触到疑似“栖鸭”，位置靠近西侧出口。请北门与东侧维持现有节奏暂时不变，不要立即压缩到这边。”
“明白。”木田的回应干脆，“你们优先考虑安全，其次才是控制。”
平台上的三人还在说话，中间那人的声音不高，却具有某种不容置疑的重力。他似乎在指示什么，手指偶尔指向上方，又向内通道的某个方向摆一下。
“左右两人武装情况？”小林凤雪在楼梯上的位置轻声问。
“腰侧有硬物轮廓，但在衣服之下。”牧风翔子答，“正面突击风险过高。”
她目光在平台与楼梯之间扫了一圈，视线停在墙上那根锈蚀的水管与一段略微凸出的支撑梁之间。那里形成的阴影与楼梯边缘相接，如果从侧面贴墙上去，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接近平台一侧。
“我从左侧贴近，先控制离出口最近的那个。”她迅速决定，“三水你准备拉住另一个。凤雪一旦听到第一声吼叫，立刻从上方压住出口方向，防止目标冲上楼。”
“了解。”两声极轻的回答几乎同时传来。
牧风翔子深吸了一口气，让心跳恢复到一个可以掌控的节奏。她把身体尽可能贴在墙面与水管之间的缝隙里，借着半地下昏黄灯光覆盖不到的那一块暗，缓缓向平台方向侧移。鞋底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小心避开那些可能发出水声的浅坑。
平台上的三人还在谈话，显然把注意力集中在来自北门与东侧的压力上。偶尔有来自上方的声响——门被撞击，楼板震动——被他们捕捉，又迅速消化为新的判断依据。
当牧风翔子悄然靠近到平台边缘一侧的角落时，她几乎可以看清那人衣襟上的褶皱。那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套，没有任何记号，唯一有特点的是袖口位置反复翻折留下的痕迹——某种长期使用后形成的习惯。
““山鸡”在口供里提过。”三水洋子在耳麦里压低声音，““栖鸭”不爱换衣服，尤其在行动期间，会持续穿着自己习惯的那一套。”
一折袖口，成为最后一块拼图。
牧风翔子没有再犹豫，她突然从阴影里跨出一步，左手扯住离出口最近那人的衣领往后猛拉，右手已经抬起，抵在对方肘关节处借力一扭。那人的身体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失去平衡，被迫偏向墙面。
几乎在同一瞬，三水洋子从另一侧冲出，利用对方短暂的惊愕带来的空档，抓住第二人的手腕，膝盖顶向对方膝弯，将其压向地面。
“不要动！”牧风翔子的声音在半地下狭窄空间里炸开，却控制在一个不会传得太远的高度，“警察！”
中间那人的反应比两侧护卫快了一瞬，他的肩膀向后微微一沉，显然试图借平台中央那一点空隙转身，朝楼梯方向冲去。小林凤雪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同时自楼梯上一跃而下，落在出口前半步的位置，身体略低双臂展开，将那一点空间完全封死。
“上面也有人。”她冷冷道，“你现在唯一的出口，在我们给不给。”
““栖鸭”。”牧风翔子没有把对方的代号当成秘密，“你现在被包围了。”
那人眼角轻轻一跳，视线在三人之间快速转了一圈。从他的角度看楼梯口丶通道以及隐蔽点都被不同方向的人占据——不像是仓促拼凑的围堵，更像是预先设计的收缩。
北门与东侧传来的动静此刻成了背景，半地下狭小的平台仿佛被单独抽离成一个节点。
“你们动手的速度，比我想的要早。”那人终于开口，说话的节奏与档案里的描述一样。
“你们的目的？”他问。
“很简单。”牧风翔子腹黑回答并补充道，“结束你在这里的行动，并且把你带走。”
与此同时楼梯下方那两个被控制的护卫已经被三水洋子与小林凤雪分别压制在地，手臂被反扣到背后。然后小林凤雪短暂地把注意力移向通道深处，确认暂时没有其他人朝这边冲来。
“明线这边。”高云苗子及时插入，“北门推进已经接近主楼内部通道的交汇点，东侧仍在外围控制。内部没有大量集中向西侧移动的迹象。”
“很好。”木田的声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松动，“暗线优先确保自身安全，可以开始考虑向外转移目标。”
“把手抬起来，慢慢来。”牧风翔子重新把视线落到“栖鸭”身上，“不要做任何会让我们误判的动作。”
那人看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一瞬不明显的讽刺，却没有说什么。最终他还是抬起双手十指摊开，沿着墙面缓缓转向平台中央。
三水洋子从地上起身保持警戒，一边从腰侧取出拘束工具。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停顿，很快便将对方的双手固定。
“目标控制。”她在耳麦里简短报告，“确认无明显外伤。”
“明线收到。”木田回话，“北门继续推进，注意不要在半地下附近激烈交火。”
北门方向大泷泽山雨听到这一句，立即对身旁的警员下达了调整指令：“收缩至主楼一层，优先控制各层间楼梯与通道交汇处，避免向下层施压。”
几道命令迅速传递出去，警员们的动作随之做出细微调整。原本可能延伸到半地下入口附近的推进被缓了一线，改为在上层清理靠近窗户与通往辅楼的通道。东侧组则保持在运输门外的控制，在厂区外围形成一圈不易察觉的闭环。
半地下的平台上，空气重新变得紧绷却可控。“栖鸭”被压在墙边，双手在身后，脸侧偏向楼梯方向，视线从上方黑暗中掠过，却找不到新的缝。
“你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他终于把一句话说完，声音比先前低了一个度，“你们只是在这座城町里割断了一条线。”
“那就一条一条割。”牧风翔子平静地回答，“从你开始。”
她示意三水洋子与小林凤雪一左一右架住对方，自己则走在前方，朝通道另一端缓缓移动。他们没有选择直接从楼梯上去，而是沿着消防疏散图上的线路，先向内部转一小段，避开可能尚未完全掌握的上层混乱点，再从另一处较宽的阶梯返回地面。
“高云，标记我们当前位置。”她一边走一边道，“通知北门与东侧，我们将从西侧内圈向围墙附近转移，预计五分钟后到达翻墙点附近。”
“已标记。”高云苗子迅速在屏幕上拖动图标，“外围封锁组已经调整部署，会在你们预定出口附近形成一个自然的收拢。”
厂区上方警笛没有大鸣，只有零星的警灯在角落里闪烁。雪叶町一科的警员在各自负责的区域内谨慎地推进，逐一检查房间丶通道，将可能藏人的角落一一清空。偶尔有两三个被留守在某处的人员尝试抵抗，很快便被压制在局部，不形成大面积的对峙。
当牧风翔子一行从废弃化工厂半地下室隐匿区域绕出，重新接近西侧围墙时，夜色已经更深了些。杂木丛在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围墙外原本空荡的街道上多了几个看似散步或抽烟的身影，他们在不那么引人注意的位置分散，却在某个信号到达时不约而同地朝墙边靠拢。
“暗线出墙。”牧风翔子简短道。
翻墙的顺序被重新安排过，先是三水洋子与小林凤雪在外侧接应，将翻越过程中的空档压到最短；随后是被控制的“栖鸭”在两人夹持下跨过墙头，最后才是牧风翔子。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却让围墙内外的重心悄然转移。
落地的一刻“栖鸭”的鞋底踩在路面上，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街灯下他的侧脸短暂地显露在光里。那不是档案照片上的冰冷，而是被现场光线与汗水修饰过的现实——却与档案中的轮廓一一对得上。
“目标确认，现场实物与档案比对一致。”高云苗子看着终端上另一端传来的实时画面，““栖鸭”，逮捕确认。”
雪叶町一科的警员迅速上前接手押解，手铐换到更为规范的位置，简单的权利告知在路灯下被一字一句念出，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
“厂区内部继续搜查。”大泷泽山雨在频道里交代，“确认没有遗漏人员与危险物品之后，再封存现场。”
“新风町这边，会在之后配合你们对现场的取证。”木田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被押上车的“栖鸭”身上，“还有后续对“山鸡”供述的补充交叉。”
“栖鸭”在被推向车门前，短暂地回头看了一眼废弃化工厂西面被夜色包裹的围墙。那眼神里没有明显的不甘，更多是一种冷静的评估，仿佛在心里把这一局的得失重新过了一遍。
牧风翔子静静地看着他被送进车内，车门关上，锁扣发出清脆的一声。发动机启动，尾灯在黑暗中拉出一条短短的红线，很快消失在转角后。
耳麦里原本紧绷的频道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一些收尾的汇报与调度声。厂区内部的灯光被一盏一盏打开，照亮那片曾经为某个计划预备的空间——现在它只是一个证据现场。
风从北面吹来，带着一点夜里的湿意。牧风翔子抬头，看了一眼隐在云后的天空，又低下视线，把手中的终端调回静音，只保留必要的加密频道。
这一局他们在“栖鸭”预想的时间之前，把线剪断了。不是干脆利落的一刀，而是利用他自己布下的通道与出口，一寸一寸把他的退路收紧。
“回雪叶町警所一科吧。”木田走到她身旁，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接下来用纸和笔解决剩下的部分。”
“以及审讯室。”牧风翔子轻声补了一句。
她转身脚步沿着来时的路折回去，街灯下的影子被拉长，又在拐角处折断。雪叶町的夜色没有太多戏剧性的起伏，只是在不显眼的缝隙里，悄悄完成一次力量的迁移。
废弃化工场西面围墙仍旧矗立，斑驳的漆与铁丝在夜风里轻轻发出声响。曾被放在其中一处空白中央的名字，此刻从那片空白被挪走，换成卷宗上的一页编号，更换了位置也改变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