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李彻将心中焦躁按捺下去,转而问向怀恩:
“杨忠嗣部最新行程如何?何时能抵京?”
怀恩立刻躬身回道:“回陛下,半个时辰前刚接到加急军报,若无意外变故,三日之内,大军必可抵达京郊大营。”
“三日。”李彻低声重复一句,点了点头。
大军还朝,献俘祭庙,固然能震慑宵小。
但李彻深知,世家的残余势力不在朝堂,而在州县之间。
什么是世家?诸如琅琊王氏、弘农杨氏.......皆是地名在前,姓氏在后。
世家的基本盘一直是地方,帝都的朝堂只是他们权力的缩影。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前四位重臣:“大军凯旋,自是好事,但地方上的这些魑魅魍魉,也不能任其拖延怠政。”
“此事不宜匆忙决策,待朕好好思量几日,再议吧。”
“喏。”
四人退去,李彻沉吟片刻,转身走向书架。
摁了一个机关,墙上缓缓开了一个密室。
他也是入住养心殿挺长时间,才发现这个密室的,想必是庆帝留下的。
里面没什么东西,应该早就被庆帝转移走了,但却是个藏匿秘密的好去处。
进入密室中,只有一个桌子,一个蒲团。
李彻点上油灯,在桌子前坐下,从蒲团下拿出一个小册子。
“老子倒要看看,这群狗东西能藏到几时。”李彻咬了咬牙,“逼急了我,把你们老底儿都翻出来!”
。。。。。。
三日后,帝都城。
夏日的阳光难得明媚,自清晨起,大街两侧便已是人山人海。
禁军将士和锦衣卫的缇骑早早上街,在街边站岗,身旁皆是翘首以盼的百姓。
今日,是征南大军凯旋还朝的日子。
百姓们皆是兴奋异常,大军归来,战争总算是结束了。
庆人好战,但不弑战,尤其打的还是内战。
若敌人是蛮族,百姓们巴不得一直打下去,打得蛮夷灭绝才好。
辰时末,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面猎猎作响的帅旗。
紧接着,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大地都在随之微微震颤,那是成千上万双军靴整齐踏地的声音。
不多时,大部队入城。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前锋骑兵。
随后,是主力步兵方阵。
刀盾手、长枪手、火铳兵......各个兵种依序而行。
肃杀之气凝而不散,让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最让两侧百姓骇然的,并非军队的杀气。
而是,许多士兵裸露在外的脸庞、脖颈、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麻点疤痕!
尤其是在阳光直射下,那些坑洼不平的痕迹显得格外清晰。
大家都能看出来,那不是战斗留下的刀疤箭创,而是痘疮的烙印!
“天爷......那,那是什么?”
“是痘疮吧?我小时候村里闹过,活下来的人就这样。”
“他们不是去平乱吗?怎么都染了瘟病?”
“怕什么,没看见他们都好好的吗?”
“是啊,看着精神头足得很,就是这脸......”
百姓们窃窃私语,有些人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但很快,便有消息灵通的人低声解释起来:“莫要怕!没听说吗?朝廷有了神法,叫做牛痘,种了就能防天花!”
“琼州那边疫情就是靠这个压下去的,这些士兵脸上的麻子,估摸着就是种痘留下的。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种痘?往身子里种牛身上的痘?这能行?”
“怎么不行?没看都活着回来了吗?朝廷还能害自己的大军?”
“原来如此......那是功臣啊!为了平乱抗疫,受了这番罪......”
议论声渐渐转变了风向,百姓们的恐惧被好奇取代,继而化为对将士们的敬意。
人们开始更加仔细地打量这些士兵,注意到他们虽然面带麻点,但眼神明亮,步伐有力,完全不是疫病缠身的模样。
那麻点,倒是成了特殊的勋章。
混在人群中的守夜人松了口气。
早在疫情开始时,李彻就下了严令封锁消息,免得引起恐慌。
没想到消息封锁得太好,疫情都结束了还没传到帝都来。
而将士们脸上的麻子是遮不住的,为了避免百姓看到害怕,守夜人只能再做一次宣传工作。
就在此时,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却见数百名被绳索串联的叛军头目、世家核心成员及其家眷,在得胜将士的押送下,踉跄而行。
他们大多面色惶恐绝望,与周围昂首挺胸的将士形成鲜明对比。
为首的王家家主此刻披头散发,枷锁在身,认得他的少数人心中巨震。
大街两侧的酒楼雅间中,一些身着便服的官员们,此刻更是面色苍白。
他们大多与南方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姻亲,或是故旧,或有利益往来。
此前阻挠改革时,未尝没有心存侥幸。
只觉得天高皇帝远,朝廷大军陷在琼州,皇帝对地方的控制力未必如想象中那么强,世家犹有辗转腾挪的空间。
可眼见王家主都沦落为阶下囚,却是彻底击碎了他们的幻想。
那可是王家啊,顶级世家都在皇帝的大军面前灰飞烟灭,成了待宰的囚徒。
这真是要换了天不成?
在这片土地上称霸了上千的世家,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
杨字帅旗下,杨忠嗣面容肃穆,缓缓扫过街道两侧。
他虽年过六旬,但腰背挺直如松,眼神锐利令人不敢直视。
当他的目光偶尔掠过街边窗棂后的阴影时,那里的人无不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慌忙缩回黑暗中。
。。。。。。
皇城之内,宣政殿前的广场已被布置成凯旋赐宴的场所。
张灯结彩,锦幔高悬,御厨精心烹制的酒食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文武百官按品级列席,李彻高踞御座之上,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广场尽头。
杨忠嗣卸下征尘扑面的甲胄,换上了一品武将的朝服。
跟在他身后的,是王三春、贺从龙、王虎等一众有功将领。
当这群人走近,在礼官唱喏下行礼参拜时,李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王三春脸上。
这位以丑闻名的悍将,原本就粗犷的脸庞,此刻更被数十颗深浅不一的麻点疤痕所覆盖。
李彻心中蓦地一揪,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臣等参见陛下!”众人山呼行礼。
“众将平身!赐座!”李彻的声音比平日更显温和。
众人谢恩落座。
李彻先是举杯,率文武百官敬了凯旋将士一杯,说了些褒奖勉励的话。
待气氛稍缓,他才转向杨忠嗣,详细问起大军伤亡,后者一一禀报。
李彻听得认真,时而蹙眉,时而叹息。
接着,他又一一询问王三春等将领的作战经历,并一一评价,众将无不仔细聆听。
在战事方面,李彻的威望不比他们差。
毕竟,整个大庆打胜仗最多的将领,就是眼前的皇帝。
这也是李彻不怕武将功高盖主的原因之一。
待到慰劳告一段落,李彻的声音渐渐转冷:“作乱的贼首,现今如何了?”
杨忠嗣放下酒杯,拱手回道:“启禀陛下,为首煽动叛乱的几个世家家主,城破之际自知罪孽深重,难逃国法,已相继自裁。”
“其中唯有王姓家主王焕之自杀未遂,被王将军及时救下,如今已押进京,听候陛下发落。”
“其余附逆骨干、私兵头目共计三百四十七人,亦一并擒获。”
“倒是便宜了他们。”李彻眼中寒芒一闪,“那个没死成的王焕之......很好。”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杀意毫不掩饰:“着刑部会同锦衣卫严加审讯,务必将琼州叛乱始末和其他势力勾连,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所有主犯,皆以谋逆大罪论处!”
此言一出,席间许多官员不由得心中一寒。
陛下果真不肯善罢甘休,也不知道这是要株连多少人。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略带犹豫的声音响起:
“陛下,末将......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脸上麻点狰狞的王三春站了起来。
李彻也略感意外,挑眉看向他,笑骂道:“你这厮,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婆婆妈妈?有话直说,今日庆功宴,言者无罪。”
王三春得了鼓励,声音也大了些:“末将听说......陛下有意将叛乱者族灭?”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连杨忠嗣都微微侧目,似乎没料到王三春会在此刻,为此事开口。
李彻眯起了眼睛,身体微微前倾:“他们煽动叛乱,对抗朝廷,致使生灵涂炭,将士死伤......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王三春连忙躬身,急声道:“自然该死!这些混账东西,害了那么多百姓兄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却低了下去:“末将是想说他们的家人,却是未必知情......”
李彻眼中的意外之色更浓了。
王三春是什么人?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将,从来都是下手狠辣,未对敌人有过丝毫怜悯。
怎么去了一趟南方,反倒生出了这等妇人之仁?
若非是在此等场合,李彻都想指着他鼻子说一句: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立刻从老王身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