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尖兵的并不意味着更加特殊,大家的底色依然是军人,服从命令比什么都重要。
没有半点犹豫,所有人立刻重新装备纳米武装,就地遗弃了武装设备,在主教官的督促下登上了略显闭塞的卡车。
四具纳米武装一组翻上车厢,卡车猛地一沉,弹簧发出闷响,轮胎几乎被压得贴在地面上。
鲁诺涵尽量往车厢一角挤,心中不解。
即便是全员新兵但大家身上可是实打实的纳米武装,如此大规模的尖兵调动实属不同寻常。如果是要送他们去处于围墙的某处战场的话重型直升机现场吊装直接带走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看来,目的地可能还更远些。
引擎的咆哮在车厢内回荡,与纳米武装部随着颠簸相互磕碰的声音混成一曲粗粝的战前交响。
鲁诺涵和穆岚登上了第一辆卡车,透过篷布缝隙看到驾驶室内一脸凝重的主教官谢天一——这是鲁诺涵记忆中第一次以这个名字而非“魔鬼教官”的头衔审视这个人。至于原因,大概是鲁诺涵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属于人类该有的忧色。
围墙防卫失效是鲁诺涵能想象到最坏的剧本,但此刻,她觉得事态的严峻程度要超出她的想象。
卡车在沉默中疾驰,路旁掠过的风景开始渗入熟悉感,环山的公路,路旁两人宽的深色阴影……记忆渐渐被拉回到尖兵集训的初次体能训练时。
这些景物说明车队此刻距离尖兵院已经很近了。
难不成是尖兵院出事了?作为重要的科研单位尖兵院确实值得这般对待。
但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刹那,南方——尖兵院所在的确切方位——猛然炸开一阵凄厉的警报。
一声叠着一声,既切割着夜色里冰凉的空气,也切割着车上每一个人的神经。
车厢里呼吸声消失了片刻,随即被压抑的骚动取代,众人身体本能地绷紧,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警报传来的方向。
头车无线电响起压下骚动,谢天一的声音传来,无比冷漠。
“别动,继续前进。”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一道将骚动硬生生按回的命令,但这改变不了尖兵院警报震天的事实。
卡车没有减速,拐进一条岔路将尖兵院抛至身后,越抛越远,直至那凄厉的鸣响渐渐沦为背景里一段无人在意的残响。
……
车队方向明确,驶入了三亚基地。
作为整个南海特别战区的重要枢纽,基地港口不止能够容纳并且维护规模庞大的舰队,其内部的机场设施和运输机还拥有短时、大量输送部队的能力。
一般这个能力是过剩的。
随着车队撕破夜幕,径直冲入机场的整备区。那一瞬间,车上的人们还以为天亮了。
非日常的照明如光剑交叉切割着夜空,将每一寸跑道、泊位、库房都照亮宛如白昼,灯火通明到了奢侈甚至狰狞的程度。
记忆中那个常常不动如山的巨型枢纽已然变成了一台全力运作的战争机器。
跑道如同发光的长河,而河面上则是排列整齐的大型运输机。舱门张开,形成一个个看不见底的洞,士兵们正排成笔直而沉默的队列,踏入这些洞口。
他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降兵军。
空降兵部队被大量部署在三亚基地周边为的就是对可能存在的海鬼登陆进行快速响应。其部队性质也就顺理成章地让他们成为了眼下能够最快调动的武装力量之一。
战士们的步伐整齐划一、利落且节制。迷彩服在强光下泛着统一的灰绿色,头盔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刀削的下巴上紧抿着的嘴唇。
虽然同样在进行登机的还有为数不少的履带式空降战车,但结合常规部队对抗海鬼的经验,这样的大目标往往第一时间就会被海鬼各种各样的攻击摧毁——届时撒向战场各处的空降兵们反而能存活更久的时间,并且拥有从海鬼身上咬下一块肉的反击机会。
为了让这些血肉之躯的战士在面对海鬼时也能有一战之力,他们背负的伞包和额外配备的反坦克武器几乎等身高,每一步都让这些物件发出簌簌声。
这场景不像是在登机,更像某种庄严而沉重的献祭仪式,将肉体凡胎有序地填入钢铁的腹中,再一把撒进地狱。
当搭载尖兵的车队驶入这片区域时,这种整齐划一的寂静被细微地搅动了。
踏入舱门的空降兵,舱门边待命的引导员,甚至正在关闭舱门的地勤——无数道视线像被磁石吸引,倏然投了过来。
那些目光复杂地掠过卡车,落在跳下车的一具具纳米武装上。目光里有好奇、有羡慕、有憧憬、也有审视的掂量。
常规部队。自海鬼和尖兵分别诞生以来,包括他们空降兵军在内的所有部队都被贴上了这样的标签,从此沦为尖兵与海鬼的战斗中的绿叶。
他们分不清面甲之下的人是谁,又能力几何,但他们认得这身标志性的装备,认得那线条下所代表的、迥异于常规战争的杀伤逻辑与生存概率——因为他们是不同于自己的尖兵。
新人尖兵们也被眼前这万人规模、近乎掏空三亚基地兵投送能力的场景所震撼,只可惜这份震撼在于预见到了未来惨烈的伤亡。
上一次全人类大规模投入常规部队的战斗还是“世界心”行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近万人就这样折损在了澳大利亚。
即便如此,Edc和全球依旧不会使用类似“炮灰”的字眼,甚至还要督促各国从法律层面严厉打击使用这些描述的人。
一来常规部队确实是与海鬼战争中的中流砥柱。没有任何围墙能只依靠尖兵就能守住战线,也没有任何舰队可以只靠纳米武装就火炮齐射。
常规部队从来都不是炮灰,这种不实说法会打击士气必须制止!
二来,则是人类作为一种社会动物,本能地在抗拒这种近乎侮辱的、不可理喻的行为……
常规部队的存活率确实高于尖兵部队,但考虑到所投入部队的基数,那么常规部队伤亡人数的绝对值反而令人触目惊心。
尸山与血海,这才是常规部队与海鬼战斗的底色……
如今出动这么多的空降兵,他们之中能安然无恙回来的又有多少呢?
于是在看到如此规模庞大的常规部队时,新人尖兵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更多生命的逝去。
谢天一的声音响起,冰冷地切断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同时真正告知他们此次将要前往的地方——战场的所在。
“……目的地是‘天梯计划’施工现场。你们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字面意思的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太空电梯主结构的安全。”
预料中的低声哗然掠过。疑惑几乎凝成实质:那个深居刚果盆地内陆、理论上远离海洋威胁的工程为何会成为海鬼的攻击目标?这不合逻辑。
然而谢天一没有解答。
不只是他,此刻机场里这上万人,从军官到列兵,无人能真正想通海鬼的攻击方式。
“航程呢?我们要直飞非洲?”有人问出了现实的担忧。
“空中加油、中途经停补给,方案已就绪。”谢天一的声音毫无波澜,“这是全球响应,全世界的机场都是我们的补给站。”
这句话究竟是起到宽慰的作用,还是继续透出倾尽所有的悲壮?恐怕已经无人在乎,因为一个事实已经确切地传递到了全球——无论民族、无论信仰、无论阶级,如果这个时候人类还不能团结起来保住太空电梯,那么全人类就打包起来一起玩完吧……
然而,就在队伍即将按照引导,走向那几架经过改装能够满足纳米武装补给需求的运输机时,谢天一突然抬手按住了耳麦。
他侧耳听着什么,那副永远如岩石般冷硬的面容上,极罕见地出现了裂隙——某种信息过载和逻辑短路导致的凝滞。
他足足听了十几秒,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终于,他放下手,转向面前这群刚刚知晓目的地的尖兵。
“计划变更,航线调整。”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沉,光是语气就已经透出“这不是个好消息”的意味,“航线调整。我们不飞印度洋,改跨南亚,经阿拉伯半岛,再从北非进入战场。”
绕行,这个决定将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将原本十小时出头的航程拉长到近二十个小时!
短暂的死寂后,质疑声几乎要冲破纪律。可能没等他们抵达,人类这一物种的未来就已经决定下来了。
“绕行?!”有人失声,“为什么?‘天梯计划’现在每一秒都可能遭到攻击!我们晚到十个小时,可能一切都完了!”
“晚到……总比到不了要好。”
谢天一咬牙切齿地道出了原因。
“几分钟前,从美洲和东南亚已经出动的友军机群,运输机编队和护航编队,在冒险穿过印度洋和大西洋上空时均遭到海鬼拦截……全军覆没。”
风,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夜,也在这一刻更加刺骨。
机场巨大的轰鸣,已经起飞却又盘旋着改变航向的运输机引擎的咆哮,似乎都退到了遥远的地方。只有谢天一那句话,在每个人耳中尖锐地嘶鸣。
谢天一最后看了一眼东南方向的夜空,那里本该是通往非洲的捷径,此刻却仿佛隐藏着无数无形的、贪婪的嘴。
而失去联系探出此路不通的友军,人类也没有余力在这个时候派出太多的搜救人手……
“我不会说第二遍。”
谢天一命令道,声音恢复了“魔鬼教官”金属般的冰冷。并非尖兵的他穿上旁边人递来的降落伞包,头也不回地踏入机舱。
“现在,全员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