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十六年，那场之前便在北方起伏不断的瘟疫到底跨过了淮水，野火一样，眨眼烧遍了整座徽州。
那大疫起先是源自于祁门的三春淫雨，而后休宁的水旱交叠着，摧折了大片始萌的农田。
等到世人回过神时，那蒸腾的疫气已然感染了近半数的百姓，失了居所的流民们四处逃窜着，不出几月，道边便已瞧见了饿毙的枯骨。
官仓里囤着的粮食是不够用的，米价飞涨着，眨眼就已远超了从前数倍。
——刚得中解元不久的沈初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毅然放弃了春闱，转头回乡入主了县衙。
早先才去岭南运送过一批茶叶墨锭的程映雪也是在这时间匆匆赶回的徽州——她先前在六县各地都出资建设有大把的药房粮仓，如今既赶上了大疫，也正好能开仓放药放粮。
“刚回来的那批粮食得尽快送到休宁……昨日往婺源去的运粮队伍回来后，记得让大家好好洗一洗药浴……对了，还有咱们早两年资助过的那批医士——记得告诉他们，救人用药不必节省，少的差的那部分我自会想办法从别处弄来给他们补上。”
听手下人汇报着赈灾进程的姑娘翻着账簿絮絮叨叨，手中一根狼毫被她涂画得险些呲了毛。
此番徽州的大灾大疫比她从前预料得还要严重一些，她提早备好的那些药粮大仓一时虽还顶得上用场，却也眼见着便要露出些难处。
“另外，前两天替我回山请人的小虞道长回来了没有？他若回来了，你们记得要第一时间来通知我……还有咱们今年刚到任的沈知县……”
“程姑娘！”
程映雪捏着本子，心下飞速盘算着如今的情况，焦头烂额间却又听得屋外陡然传来少年人唤她的声响。
她循着那声音向外望去，便见一身轻衣便装的沈初星正大步流星地跨过墨铺的那一方门槛。
他像是这一路来得都十分匆忙——不但衣裳上沾上了大片四起的尘泥，就连鬓角处都已被汗打了个湿透。
“程姑娘，我一接到你的消息就立马来了……你这的情况怎么样？”站定了的少年拱手与人匆匆行过一礼，眉目间带着的焦灼浑然不加掩饰。
早在他刚上任那会，他就已听说了程映雪在各县开仓赈灾的事迹，只是休宁的灾情太重，而那姑娘名下的摊子又摆得太大太广，一来二去二人竟就这样生生错开了数月——直至今天方得以见面。
“暂时还撑得住。”起身回了礼的姑娘言简意赅，“我已经托小虞道长回山将张观主和我师伯他们请下山来了……仙门的医法贯与人间不尽相同，配合着咱们新安医士的医方，大约能控制得住当前肆虐的疫病。”
“不过粮食和药材始终是大问题——山中有药，但肯定不够救治整个徽州；我名下的商队能从各地运粮，但车马翻山入徽，总归是需要时间。”
“再有水源……这东西处理起来也是个麻烦，我听说，有的乡县已出现持械守井的现象了……沈大人，你那里如何？”
“早两日碰上过持械守井，已被我着人处理好了——现在休宁境内尚能使用的水井处，守着的都是县衙的人。”沈初星颔首回得利落，“但粮食的确是不够……我上任时才发现，太祖开国之初下令设下的那些官仓荒废得比我想的还要厉害。”
“——这几个月的大疫下去，官仓的粮食眼见着就要见底了，我才带着父兄开了沈家的族仓赈济周边百姓，可光有沈家肯定不够……要是能带得动整个休宁县内的各大世家，大家分区划地的匀着粮食，许还撑得过去。”
“那，县内其他几个大族怎么说？”程映雪心念微动，下意识皱了眉头。
“有不少心生动摇的，但没人起头，就都还在观望，谁都不肯先行这一步。”沈初星抿嘴，“要是这疫病再拖上些时日……估计他们就能动起来了，只是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更不知道届时又要多枉死上多少百姓。”
“此事说来也是怪我……早知这大疫来得这样凶猛，我就不该去筹备那什么春闱！”
“——去年中了秋闱我便该立马回来……如此我在县里的根基深厚一些，这会也好直接向大族们施压，逼着他们早些开仓！”
少年人满面懊恼，程映雪听罢立时颇不赞同的摆了手：
“不，不行，向世家们施压开仓虽能解得一时之患，但等到这一茬的大灾过去，也必定会有那记仇的联合起来向你发难。”
“到时对你的仕途有损，于我们也无半分利处……不好，这法子不好。”
“可若再没人开仓……”沈初星目露忧色，程映雪闻言沉吟着问出个问题：“沈大人，你确定那些世家们已然动摇，只是差了一两个肯打头的人吗？”
“这我确定。”少年颔首，“毕竟这等关头，也没人真愿意看到自己的乡亲们死绝……他们这会犹豫，无外乎是那疫病的严峻程度尚未达至顶峰，又担心自家动了，别家没动，会损耗了自家的元气罢了。”
“——沈家如今已经动起来了，但沈家本与沈某休戚与共，此事落在他人眼里，多少会带着点其他含义。”
“是以，这会但凡能再多出一个颇有些名望的大族跟着沈家一起开仓，必定能带得动余下的大小世家——到时一切亦必定能迎刃而解！”
“迎刃而解……”骤闻此语的姑娘微挑眉梢，“也就是说，沈大人，现下您这是万事俱备，只差药粮？”
“可以这样讲。”沈初星面不改色，“后续赈灾该行何等方案，沈某都已准备好了。”
“好，既然如此，沈大人，那休宁药粮的问题，就交由程某来解决罢。”程映雪利落点头，少年人闻言不由诧然万般地睁了眼：“程姑娘——”
“你、你这是打算自己来顶上这处亏空吗？可这边缺的药材和粮草……”
——会把她这几年积蓄下的家底都耗空的吧？
沈初星犹疑着锁了眉心，小姑娘循声微一摇头：“不，我没张狂到要自己来补。”
“——沈大人，我是打算回一趟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