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
更漏滴水,一声声敲在金砖上。
满朝文武分列两班,手持笏板,垂首肃立。大殿内静得只有呼吸声和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大内总管王瑾甩了一下拂尘,嗓音尖细。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无人出列。
往日里为了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争得面红耳赤的御史台,今日成了哑巴。六部尚书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要把那金砖看出花来。
谁都不想做那个打破死寂的出头鸟。
龙椅上,苏御坐得端正。他并没有看底下的臣子,而是拿着一块明黄色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御案上一方并未沾尘的砚台。
“都不说话?”
苏御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帕子扔在一边。
“看来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群臣的头埋得更低了。
“既然众卿无事,朕倒是有个疑惑,想请教诸位。”
苏御身子前倾,两手搭在膝盖上,目光越过丹陛,落在那群绯袍大员身上。
“今儿早上,朕喝了碗粥。听御膳房的人说,这米是从西市买的陈米,要价三百文一斗。”
苏御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三百文。”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
“朕记得半个月前,还是六十文。怎么,这大玄的稻谷是金子做的?半个月长了五倍?”
左侧,少宰刘义握着笏板的手指微微用力,指关节泛白。他没有动,眼角的余光却极其隐晦地向后瞥了一下。
站在他身后的中书令张诚,感应到了这道目光。
张诚的喉结滚动,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是知道内情的,这粮价有一半是他们这帮人联手抬上去的。此刻被皇帝点名,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即分。
那是同谋者之间的惊惧与默契——死扛,不能认。
右侧,右相赵明眉头紧锁。他看了一眼对面刘义那僵硬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龙椅上那位语气森然的君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这个时候,谁接话,谁就是靶子。
“怎么?都没去买过米?”
苏御站起身。
他没有急着发作,而是顺着丹陛的台阶,一步,一步,缓缓走了下来。
靴底踩在木阶上的声音沉闷,像是钝刀子割肉。
他走得很慢,每下一个台阶,大殿里的空气就凝重一分。直到他彻底走下高台,来到跪伏的群臣面前。
“户部。”
“臣……臣在。”
范锦宣哆哆嗦嗦地挪出膝盖,额头贴地。
“你是管钱粮的。”苏御站在他面前,黑色的龙袍下摆垂在范锦宣的视线里,“你告诉朕,这三百文的米价,是谁定的?”
范锦宣趴在地上,汗水滴进眼睛里,杀得生疼。
“回……回陛下。是……是市价。供需所致,臣……臣也无能为力啊。”
“市价?”
苏御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得四四方方的纸。
那是王瑾昨夜查出来的名单。
“好一个市价。”
苏御手一扬。
“啪!”
那一叠纸狠狠地甩在了范锦宣的脸上,纸张散开,飘落一地。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粮商的名字,和他们背后的靠山。
“通济粮行,是你范大人的小舅子开的吧?”
苏御的声音不带一丝烟火气。
“德盛仓,存粮八万石,一粒不卖,那是大理寺少卿钱大人的产业。”
“还有万利号……”
苏御每念一个名字,就在大殿里踱一步。
凡是被他走到面前的官员,身体都止不住地颤抖。
“这就是你们嘴里的市价?”
苏御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满地跪伏的绯袍大员。
“国难当头,朕在宫里缩衣节食,朕的儿子在南边虎视眈眈。”
“你们倒好。”
苏御指着地上的名单。
“趴在朕的身上吸血,趴在百姓的身上吃肉。”
“这朝廷,是朕的朝廷,还是你们柳党的钱庄?!”
大殿之上,范锦宣瘫软如泥,其余涉及名单的官员更是抖若筛糠。
一片死寂中,一阵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少宰刘义整理了一下并未乱的绯红官袍,缓缓出列。
他没有跪。
他就站在范锦宣身旁,低头看了一眼那散落一地的名单,神色漠然,仿佛上面写的不是他的同党,而是一张废纸。
“陛下。”
刘义拱手,腰弯得很有分寸——既不失礼,也不卑微。
“臣以为,范尚书有罪,但罪不致死。这些粮商有错,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苏御站在丹陛之上,看着这个被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孤臣”,双眼微眯。
“不得已?”苏御指着地上的名单,“把米价抬高五倍,逼得百姓易子而食,这叫不得已?”
“陛下明鉴。”
刘义直起腰,迎着苏御那吃人般的目光,声音沉稳。
“运河断绝,南北不通。如今京城的每一粒米,都是商贾们冒着杀头的风险,走旱路、翻山越岭运来的。路途遥远,损耗巨大,还要打点沿途关卡、喂饱护卫的镖师。”
他摊开手,一脸的“公事公办”。
“若是按平价卖,商贾们血本无归,谁还肯运粮进京?若无人运粮,京城……怕是早已断粮了。”
刘义顿了顿,话锋一转。
“至于这名单上的人……”
他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同僚,最后看向苏御。
“陛下,水至清则无鱼。”
“如今国库空虚,新军整训、城防修缮,哪一样不需要银子?这些大人们,平日里为了朝廷的差事,也是自掏腰包,贴补了不少。”
刘义向前迈了半步。
这半步,让他离苏御更近了些,也让那股逼人的气势更盛了些。
“眼下南贼虎视眈眈,北境狼烟四起。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刘义的声音放低了,却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苏御的耳膜上。
“六部要运转,政令要下达,新军要粮饷。”
“这桩桩件件,都离不开在场的诸位大人,也离不开……那些能在市面上呼风唤雨的商贾。”
他抬起头,直视天颜。
“陛下若是在此刻大动干戈,严查到底……”
刘义停住了。
他没有说后果。
但他身后的张诚、范锦宣等人,似乎听懂了暗示,原本颤抖的身体渐渐停了下来,甚至有人偷偷抬起头,看向龙椅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有恃无恐。
那意思很明白:
这一地的人,就是现在的半个朝廷。
杀了我们,谁给你干活?谁给你筹钱?谁替你挡住南边的苏寒?
刘义再次躬身,语气恭敬,内容却强硬至极。
“臣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莫要因为一点市井流言,寒了……满朝文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