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吏部主事发现的那个秘密,其实根本就算不上秘密。
至少,对于某些人来说,不是。
文渊阁。
作为大明朝的权力中枢,这里本该是天下最清静,也最威严的地方。
但此刻,内阁首辅杨士奇的公房内,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杨士奇静静地坐着,看着桌上那份刚刚由吏部呈送上来的,关于新一批外放官员的任命文书。
他的左眼眶,在半年前被蓝武打了一拳。
那里,直到如今依旧感觉有些隐隐作痛。
每当天气阴沉,或是他心绪不宁的时候,那被蓝武一拳砸中的地方,就会用这种方式,提醒他那一日在奉天殿上所遭受的奇耻大辱。
文书上的名字,一个个看过去,都是那么的陌生。
但他们的履历,却又出奇的一致。
科学院。
又是科学院。
杨士奇缓缓闭上眼睛。
那个小吏能发现的事情,他这个内阁首辅,又岂会发现不了?
事实上,早在几个月前,当蓝武的屠刀刚刚举起,第一批由科学院出身的官员被火速提拔时,他就已经嗅到了一股极度危险的气息。
这不是在任人唯贤。
这是在系统的,有预谋的,进行一场自上而下的换血!
为此,他不止一次上书,请求面见陛下,想要当面陈述这其中的滔天祸患。
可每一次,他的奏疏都石沉大海。
他亲自去乾清宫求见,等来的,永远都是太监那一句恭敬而又冰冷的“陛下龙体欠安,不见外臣”。
他想过动用内阁的封驳之权,将吏部这些荒唐的任命直接打回去。
可他不敢。
如今的吏部尚书,是蹇义。
那个同样出身科学院,对凉国公蓝武言听计从的蹇义。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敢封驳一次,吏部那边,就敢绕开内阁,将这些任命直接以中旨的形式,强行推行下去。
到那时,他这个内阁首辅的脸面,将会被彻底撕碎,扔在地上,再被狠狠地踩上几脚。
他已经丢不起那个人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杨士奇的心。
他忽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经世之才,自己身为文官领袖的清望,在这股不讲任何道理的滔天权势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首辅大人。”
门外传来属官小心翼翼的声音。
“太子殿下派人来传话,请您过府一叙。”
杨士奇猛地睁开眼睛。
太子?
自己求见了这么多次,这位太子殿下终于肯见自己了。
……
东宫,毓庆宫。
朱瞻基屏退了所有下人,亲自为杨士奇奉上了一杯热茶。
“杨先生,您连日求见,所为何事?”这位年轻的皇太子,英挺的脸上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杨士奇看着朱瞻基,看着这张与永乐大帝有七分相似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没有绕圈子,直接将那份任命文书,递了过去。
“殿下,请您过目。”
朱瞻基接过文书,只看了几眼,便放了下来。
“孤知道了,又是科学院的人。”他的反应很平静,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杨士奇心中一沉。
“殿下,您难道就不觉得,这其中大有问题吗?”
朱瞻基闻言笑了笑道:“孤听父皇说过,凉国公此举,是在为国选才,破格用人,这些人,都是能为我大明办事的干才。”
“干才?”
杨士奇的声音陡然拔高,满是痛心疾首:“殿下!这已经不是选才了!这是在培植党羽,是在挖我大明的根啊!”
“凉国公真正的目的,是要断绝我儒学的传承!”
朱瞻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看着情绪激动的杨士奇,沉默不语。
杨士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对这位皇太子,光靠情绪是没用的,必须把道理,把这其中最深层的利害关系,给他讲透。
“殿下,皇家自太祖皇帝开始,为何能坐稳这天下?”
“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的赫赫武功吗?是因为先帝的文治武功吗?”
“是,但也不全是!”
“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天下数以万计的读书人,认同我儒家的道理!认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伦理!”
“正是因为这套纲常,天下人才会视皇家为正统,视陛下为天子!我等臣子,才会心甘情愿地,为皇家,为这大明江山,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这,才是我大明立国的根本!是我朱家皇权稳固的基石!”
杨士奇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内回荡,字字诛心。
“可科学院那帮人呢?”
“他们信奉的是什么?是所谓的格物致知,是所谓的真理!在他们眼里,没有君臣,只有对错!没有天子,只有道理!”
“殿下,您试想一下,若是将来,这满朝文武,尽数换成了他们的人。他们眼里还有没有君父?还有没有您这位太子?”
“当他们的‘真理’,与您的意志相悖时,他们会听谁的?”
“这就像一个大家族,族长不把权力传给认同自己的亲生儿子,反而交给一群来历不明的外人!这群外人,或许能干,或许聪明,可他们的心,向着谁?他们会真心实意地,为这个家族的传承考虑吗?”
“殿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这大明江山,怕是就要改姓了!”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瞻基端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杨士奇的这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
乾清宫,暖阁。
当朱瞻基带着满腹的忧虑与惊惶,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却是一副让他很是无语的景象。
外面传言已经卧病不起,生死只悬一线的父皇朱高炽,此刻正穿着一身宽松的便服,在暖阁中央,好整以暇地打着太极拳。
他那肥硕的身躯,随着一招一式,缓慢而又沉稳地移动着。
一招“白鹤亮翅”,一式“野马分鬃”,虽然远谈不上飘逸,却自有一股圆融自如的气度。
看到朱瞻基进来,朱高炽缓缓收了势,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额头上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瞻基,来了。”
他拿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汗,笑呵呵地问道。
“快跟父皇说说,我这段时日,是不是瘦了些?”